靜心✽明月清風

「醫生，這個世界上真的有聖誕老公公嗎？」

「我想應該有吧。」

面對躺在病床上的病童，伊集院露出親切的笑容。

「不知道聖誕老公公今年會不會送給我禮物呢？」小病人說道，說話的聲音顯得虛弱。

「小賢想要什麼禮物呢？」伊集院口氣和藹，小病患眼神純真無邪，他看著很心疼。

小病患回答道：「我想要可以治好身體的藥，這樣我就可以回家，跟爸爸、媽媽、哥哥和爺爺奶奶一起過聖誕節。」

「這樣啊。」伊集院臉上保持微笑，心裡感到相當不忍。

這個孩子是因為心因性哮喘被送醫，在兩天前的深夜，小患者的父母將孩子送進急診室，由他接手進行診治。雖然小患者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但是仍然必須住院觀察，無法回家和家人一起過節。

「雖然不能回家過聖誕節，不過你不是一個人喔，醫生會留在醫院裡陪你，還有護理師姊姊們也在這裡和你在一起喔！」伊集院安慰道，小病患的心情，他多少能體會。

「是這樣啊，謝謝你，醫生。」小病患說。

伊集院溫柔地撫摸小患者的頭，並且鼓勵道：「小賢要打起精神來喔，醫生會和你一起努力，讓病趕快好，這樣你就可以回家跟爸爸媽媽他們在一起了。」

「嗯，我會努力的！」小病患點點頭，露出了微笑。

看到病童振作起精神，伊集院感到放心許多。

「醫生還有工作要做，晚一點會再來看你，小賢是男孩子，要勇敢喔！」伊集院溫和地叮嚀道。

「好的！」小病患用力點頭回應。

伊集院用憐惜的眼神再看了病床上的病童一眼，他遂轉過身，往病房門口走去。

伊集院的視線掃過走廊上的聖誕裝飾——聖誕花圈、鈴鐺、彩色圓球、榭寄生，以及五顏六色的燈飾，而其中更少不了掛滿吊飾的聖誕樹。有別於一般病房區，兒童病房的走廊上充滿濃厚的耶誕氣息，為了撫慰住院的孩子們不能回家過節的落寞，負責兒童病房的護理師們用心擺設聖誕裝飾，也在平安夜安排了活動，讓孩子們的心靈能得到慰藉與活力。

伊集院嘆了口氣，他心想著等一下還要繼續進行巡診的工作，對他而言，聖誕節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意義，就跟平常日子沒兩樣。

沒有家人，也沒有戀人在身邊，只有自己單獨一個人，所以他也從未想到過節的事。

現在，工作是他的唯一。

按下電梯按鈕，電梯門打開來，伊集院進入電梯正準備下樓，荒瀨隨即在他之後走進來。

「荒瀨醫生，辛苦了。」

一見到荒瀨，伊集院禮貌地向他打招呼。

「嗯。」荒瀨走進電梯最裡面，他將雙手放進白袍的口袋裡，慵懶地倚在角落。

「伊集院，你應該記得今天晚上要去我家吧，別忘了要早一點下班。」荒瀨提醒道。

伊集院聽了，他回答道：「是的，我沒有忘記。」　

「晚上別遲到了，為了這個聖誕夜，樹里一直很用心在準備。」荒瀨瞅著伊集院說道。

「是這樣啊。」伊集院應道，他面有難色。

「所以，你可別讓她的用心白費了。」荒瀨的口氣含著開玩笑性質的命令。

伊集院看著荒瀨，他的口氣充滿歉意：「關於這件事，荒瀨醫生，很抱歉，今晚我不能去府上了，我必須值班。」

荒瀨皺起眉頭：「你今天晚上要值班？不是早就說好了，晚上要過來一起過聖誕夜嗎？」

「是我自願留下來值班的，因為石川醫生的夫人跟孩子都希望他回家，所以，我就跟他換班了。」伊集院解釋道，「大家都想在聖誕夜跟家人團聚吧，我只有一個人而已，沒關係。」

「伊集院。」荒瀨走過去，他對伊集院說：「沒有必要把自己搞得這麼悲情吧，你不來的話，要我怎麼跟女兒交待？」　　

「真的很抱歉。」伊集院向荒瀨鞠躬道歉，已經說好的事情忽然又改變心意，的確是自己的錯。

「你覺得無所謂，但是你有想過我們的心情嗎？」荒瀨不以為然地說。

「很抱歉，我辜負了你、藤吉醫生，還有樹里的心意。」伊集院再一次道歉。

「真不知道你是心腸太好還是在逃避。」荒瀨的口氣略帶責備，這個後輩心裡在想些什麼，他大致能猜到幾分。

「荒瀨醫生，真的非常抱歉，雖然我必須工作不能跟你們一起慶祝，不過我有替樹里準備一份聖誕禮物，請你幫我轉交給她好嗎？」伊集院陪笑臉說。

「我們家的小公主會比較希望你親手把禮物送給她。」荒瀨說。

「對不起。」伊集院除了道歉之外還是只能道歉。

荒瀨看著伊集院，除了無可奈何，他也感到不忍。

「朝田那傢伙最近跟你連絡了嗎？」荒瀨換個話題問道。

一聽到荒瀨提起朝田，伊集院頓了一下。

「沒有，朝田醫生還沒有跟我聯絡。」伊集院黯然地回答道。

「真是的，那傢伙到底在幹什麼！」荒瀨的口氣相當不滿。

「大概是因為當地情況還沒有穩定下來的緣故吧。」伊集院替朝田緩頰道，語氣悵然。

「就算這樣，難道他不知道很多人替他擔心，甚至還有人為了他吃不下睡不好嗎！」荒瀨斥責道。

面對荒瀨，伊集院只是沉默。

眼看伊集院黯然神傷，荒瀨拍拍伊集院的肩膀安慰他。

                 「你最近不要緊吧？」

「嗯，我沒事。」伊集院要自己必須堅強，不能難過。

「有時候想想，那傢伙其實很薄情。」荒瀨感嘆道，他對伊集院說：「他怎麼捨得讓你難過？」

伊集院驀地眼眶一熱。

「沒這回事，朝田醫生對我很好。」他強忍著悲傷的情緒說道。

「我看你是愛傻了，一直袒護他，把他寵壞了。」荒瀨沒好氣地說。

「我只是……」伊集院欲言又止，他忍不住發出沉重的嘆息。

他何嘗不希望那個男人可以一直陪伴在身邊；然而，理想勝過愛情，即使他們再相愛，男人最後還是選擇實現自己的理想，跟隨萬人醫師團前往戰亂地區救治亟需幫助的難民。這一點他無法抱怨，醫生是因為患者而存在，比起大學醫院，男人選擇到艱苦的環境行醫，那裡的人們需要更多醫生伸出援手。

「我知道你們兩個感情很好，但是再這個樣子持續下去，遲早有一天你會崩潰。」荒瀨語重心長地說道。他一直旁觀這兩個人相處，也多少明白這個年輕後輩的想法；但是，他也為他擔心。

「一旦朝田跟你聯絡，你也該對他坦白了，也許你該考慮要不要繼續走下去，這件事由你來決定，那傢伙沒資格。」荒瀨口氣嚴肅，他瞅著伊集院繼續說道：「這麼多年來，你對他的包容也夠了，要是那傢伙依然只以自己的想法為重，你就放棄他，投奔自由吧！」

「荒瀨醫生……」伊集院愕然。

「如果你不快樂，他再怎麼愛你又如何？」荒瀨直接切入重心說道，在他看來，這段感情已經成為一種負擔，伊集院已經被壓得快要喘不過氣。

「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荒瀨往伊集院背上用力拍了一下。他實在很不想說出這種話，然而眼看伊集院為了朝田傷心憔悴，他不得不建議他必須思考做出選擇。

「我會好好考慮荒瀨醫生的建議。」伊集院說，感覺背部吃痛。

「你能聽進去就好。」荒瀨說，他按著伊集院的肩膀並說道：「跟那傢伙合作確實很過癮，但是在感情上，我站在你這邊。伊集院，別再勉強自己，這對於你們兩個人之間並沒有幫助，你只會吃苦。」

「我明白，荒瀨醫生，謝謝你。」伊集院說道，並向荒瀨鞠躬道謝。

荒瀨話鋒一轉，他說道：「要是朝田跟你聯絡了，叫他趕快回來，說實在，那傢伙不在這裡，真是讓人越來越沒勁。」

「好的，我知道了。」伊集院回答道。

「有些事情在電話裡不好講明白，當面直接談效果比較好。」荒瀨再補充一句。

「是的。」伊集院應道。

他們之間，終究還是要走到那一步。伊集院心想，內心像是被壓了塊千斤重的大石。

「叮咚」一聲，電梯停止上升，門打了開來，伊集院一個人走出電梯。

驀地，他轉過身，對電梯裡的荒瀨說道：「荒瀨醫生，要送給樹里的禮物，我會在你下班之前送到麻醉科醫局。」

「知道了，伊集院，我先走了。」荒瀨說。

「好的。」伊集院向荒瀨頷首。

荒瀨離開後，伊集院前往病房區繼續進行巡診的工作。

然而只走幾步路，伊集院的腳步停了下來。

伊集院站在走廊上，他往外望向窗外那片灰色的天空，一股苦澀倏然襲上心頭。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聖誕老人，那麼他真希望聖誕老人能將那個在遠方的男人打包起來送回他身邊。

他不會忘記，當他看到新聞報導ＭＳＡＰ的駐紮地遭到空襲的時候，那種心碎的痛苦，恐懼與絕望籠罩著他，整個人精神快要崩潰。

他不會忘記，在他得知那個不幸的消息之後，他想要丟下工作直奔機場，是加藤醫生和荒瀨醫生把他攔下來，阻止他這麼做。

他不會忘記，在尚未確認戀人平安之前，他失魂落魄，茶飯不思，每天晚上都是從惡夢中驚醒，直到加藤醫生接到訊息，確認戀人平安無事，他才徹底擺脫憂鬱的情緒，振作起來。

荒瀨醫生說的沒錯，那個男人的確很薄情，從事發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禮拜，男人連一通報平安的電話都沒有打來。

男人心裡只有患者吧，比起擔心他的夥伴，患者永遠是最重要的，夥伴跟戀人只有被遺忘的份。

男人非常可惡，總是不顧他的擔憂，老是往危險的地方跑，讓他提心吊膽。

男人總是不在身邊，放下他孤單一個人苦苦守候，飽受思念之苦。

為了等待最愛的人回來，他累了，他真的好累。

小龍……

悲傷的情緒驟然從心底湧出，伊集院望著天空，視線變得一片模糊。

***  ***  ***

放下持針器跟鑷子，伊集院發出一聲喟嘆，他閉上眼睛，感覺頭暈目眩。

心想大約是站太久的緣故，伊集院倒了一杯熱咖啡，暫時回到座位上休息，他將眼鏡拿下來並閉起雙眼，希望能藉此舒緩頭暈的症狀。

醫局裡非常安靜，整個辦公室就只有他一個人；在聖誕夜值班，所有醫局員當中大概只有他會想要在這時候留在醫院裡執勤。用工作來塞滿心思，把所有體力全都用於工作上，然後讓自己累得連思念的力氣都沒有，這樣就不會感到寂寞了。

原本計畫要去藤吉醫生家一起慶祝聖誕節，卻因為臨時跟同事換班而取消，伊集院承認，會做這樣的決定，也許心裡有那麼一點逃避的念頭，因為他害怕觸景傷情；然而，渴望在聖誕夜與家人歡聚的心情，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非常明白一個人值班的孤寂滋味。有個家庭在等待一家之主回家團聚，他便幫石川醫生這個忙，讓他與家人一起過節。他早已習慣獨自在夜裡守著醫局工作。

伊集院從抽屜裡拿出手機，他打開儲存照片的資料夾，找出一張他與朝田的合照。那是一張難得的約會紀念照，地點是在海濱公園，是兩人共有的回憶。

那一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他們一起去海邊約會。他記得在海邊的時候，他故意用海水把戀人潑得全身溼透，最後只好到附近的購物商場買衣服更換；戀人沒有生氣，只說他很頑皮，並且說：下次還要一起來。

戀人口中的下一次，他至今都沒有等到。

這幾年是如何熬過來他已經記不得，也不願去回想，戀人不在身邊，他的心裡除了工作就是病人，待在醫院的時間比待在家裡還多。同事們都說他是個工作狂，忌妒的人則說他故意表現給教授看，意圖得到升遷，只有他自己知道，這麼做心裡有多苦。

因為愛與信任，所以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放手，現在依然是。

為什麼小龍一直不跟我聯絡，連一通電話都沒有打回來？

他一定是太忙了，發生那麼嚴重的攻擊事件，一定會出現許多傷患需要救治。

總是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然後相信；而這麼做，也讓自己的心緒越來越低落。

他覺得自己就快要撐不下去了，今年的冬天，真的好冷。

拿起杯子，沒有加糖的咖啡一口一口喝下，絲毫都不覺得苦，當杯子見底，伊集院隨手一放，他離開座位繼續進行模擬練習。

外科醫生就是要多動刀才會進步，這是在好幾年前，他還是實習醫生的時候，一位優秀的外科醫生告訴他的話，他一直奉為圭臬，即使現在，自己已經能夠獨當一面，對於基本練習依然沒有鬆懈。唯有腳踏實地認真累積經驗，才能使自己的技術更加精進，這也是那位外科醫生教導他的。

那位醫生一直是他所仰慕的目標，這幾年來，他一個人默默地努力，不斷在追逐那位醫生的腳步，他們之間的距離，如今不知是否拉近了？

「嘰~嘰~嘰~」

才剛下第一針，伊集院便聽見手機在響，設定震動模式的手機就放在桌子上，不斷發出低頻聲響。

伊集院趕緊放下器械去接電話。

手機螢幕上面顯示一長串陌生數字，伊集院有些疑慮，不過他還是按下接聽鍵，把手機湊近耳朵。

「喂？」

「登，是我。」

一聽到電話裡的聲音，伊集院頓時怦然心跳，眼眶發熱。

低沉渾厚的男性嗓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溫柔地呼喚他的名字。

伊集院的手在顫抖。

「小龍……你目前人在哪裡？你好嗎？」他強忍著內心激動的情緒，穩住自己的聲調。

多日以來的牽掛，終於能夠放下，他可以安心了。

「我很好，你別擔心。」朝田說道，安撫著。

「是嗎，那就好。」伊集院說，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登，聖誕節快樂。」

聽到電話裡傳來祝福的話語，伊集院驀地一怔。

朝田語帶歉意說道：「今年沒辦法陪你，不過我答應你，明年，我會陪你過聖誕節。」

「……」伊集院說不出話來，他已然淚流滿面。

「登？」沒有得到回應，朝田不禁擔心起來。

「沒關係，只要你人平安就好。」伊集院語帶哽咽。終於等到戀人打電話回來給他，他好高興。

「這個時候不在你身邊，我很抱歉。」朝田查覺到伊集院在掉淚，然而彼此相隔千里，他只能透過電話道歉，因為他讓最愛的人難過。

伊集院用手抹去淚痕，他調整情緒後說道：「小龍，謝謝你打電話給我。」戀人平安，這就是最好的陪伴。

朝田在電話中沉吟一下，他緩緩地開口說道：「登，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要回去了。」

「這樣啊。」伊集院平靜地應道，沒有喜出望外的興奮。

「目前這裡的情況還是很混亂，我暫時不能離開，等我回到日本的時候大概已經過完年了，不過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朝田用溫和的口吻許下承諾。

「好，我等你回來。」伊集院露出微笑。

他所深愛的人，最重要的人，終於要回來了。

「小龍，我……」

「嘀哩哩哩……嘀哩哩哩……」

才剛開口，內線電話同時響起，伊集院只得先跟朝田說聲抱歉，他暫時放下手機去接電話。

「我是伊集院。是嗎，好的，我立刻過去。」

伊集院匆匆放下話筒，他接著拿起手機對朝田說道：「我不能繼續跟你說話了，剛剛ＥＲ通知我，有重傷患者要送進來了。」

「去吧，去做你該做的事。」朝田用鼓勵的口氣說道。

「那麼，我要掛電話了。」伊集院說。

「知道了。」朝田應道。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什麼，伊集院放下手機，他強迫自己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鍵。縱然萬般不捨，然而眼前更重要的事情是拯救生命，這是他的職責。

將手機收進抽屜裡，伊集院隨即離開醫局，直接往急診室奔去。

戀人終於打電話回來，而且還記得今晚是聖誕夜，那個男人還是掛心他的。知道這一件事，伊集院釋然看待朝田多日來沒有主動聯繫的行為。

他最愛的人終於要回來了，他終於不再是孤單一個人，這個冬天，他總算有溫暖的感覺。

但是，男人這一次回來會待多久？

短暫的相聚，漫長的守候，在他們交往這幾年當中一次又一次發生，他們分隔兩地的時間，加起來比相守的時間還要長；孤單的滋味很苦澀，感覺非常冷，自己之所以願意忍耐，是因為他真心愛著那個男人，他希望男人可以快樂，盡情地去實現理想。他的能力不如男人，跟隨在身邊只會成為累贅，所以他順從男人的希望留下來，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努力。

這一次，男人會在他身邊停留多久？

當離別再次到來，他還能像從前一樣用笑容送他離去嗎？

不，是不可能了，他真的累了。

『如果你不快樂，他再怎麼愛你又如何？』

荒瀨醫生說的沒錯，在這段感情裡，他不再感到快樂，而是疲憊、痛苦，對於兩人的未來，他感到茫然。

他不想繼續為那個男人擔憂牽掛，他不想在將來的某一天再次接到不幸的消息，他不想再嚐到讓人崩潰的心碎滋味，那種滋味實在是痛苦得讓人無法承受，幾乎將他撕裂。

深深吸一口氣，伊集院下定決心。

這一次，當男人歸來的時候，也是他們之間該作決斷的時候了。

(Fin~*)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麼捨得我難過。這次更新的副篇名是：如何一句話拉高伊集院對朝田的怨恨值==

至於接下來小倆口會如何發展，請看ありがとう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