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明月清風

伊集院站在超市的冷藏櫃前，面對琳瑯滿目各式肉品，他思考著要挑選哪一種肉類。

這一天是周末假日，氣溫降得很低，在兩個人都不想靠外食解決晚餐的共識下，於是決定要在家裡開伙，熱騰騰的火鍋料理最適合在寒冷的天氣享用。

「決定好了嗎？」負責拿提籃的朝田問道，他看著伊集院已經猶豫好一段時間了。

伊集院沉吟不語，他思索半晌後，下定決心拿了一盒價格最貴的牛肉，鮮紅的肉片上，雪花般的脂肪均勻分布。

「就這個吧，還是牛肉最好吃！」他笑著拿給朝田看一下，之後立刻放進提籃裡。

「一盒就夠了嗎？」朝田只對數量表示意見。

「這樣就夠了，我們還有買別的材料。」伊集院說，他指的是提藍裡面放著蔬菜、蛋，以及菇類和豆腐。

「我們再去看看別的東西吧！」伊集院興致盎然地說道。

「好。」朝田應道，他跟在伊集院身後繼續採購物品，對戀人的寵溺，他向來是不遺餘力。

一旁傳來孩童追逐嬉鬧的聲音，伊集院才經過走道交會口，一個小男孩衝了過來，不偏不倚撞上他。小男孩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伊集院跟朝田趕緊將小男孩扶起來。

「乖~不哭喔，告訴叔叔有沒有哪裡痛痛？」伊集院一邊安撫一邊替小男孩檢查，小男孩哭得滿臉通紅，他幫小男孩把弄髒的褲子輕輕拍掉灰塵。

「先生，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一名少婦急急忙忙趕過來，開口就是道歉，她接著對小男孩斥責道：「友樹，你就是不聽媽媽的話，你撞到叔叔有沒有道歉！」

伊集院趕緊緩頰：「不用了，沒關係的，小孩子沒有受傷就好。」

少婦滿臉歉意看著伊集院，她又對孩子說道：「友樹，快點跟叔叔說對不起。」

小男孩怯怯地抬起臉，一雙晶瑩的眼睛含淚望著伊集院，他稚嫩的聲音說著：「叔叔，對不起。」

伊集院回予小男孩親切的笑容，他蹲下來對小男孩說：「沒關係，以後不可以在這種地方玩喔，很危險。」

「是的。」小男孩用力點頭，他怯生生依偎在母親身邊。

「先生，真的很不好意思，回去之後我會好好管教他的。」少婦再一次鞠躬道歉後，她帶著孩子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伊集院望著那對母子的背影，心裡驀然有種感觸：能有母親陪在身邊，那個孩子很幸福。

伊勢谷櫻子出院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母親沒有打電話過來，也沒有再來找他，他們互不影響彼此的生活，這樣很好。

朝田察覺伊集院表情若有所思，他順著伊集院注視的方向看過去，便發覺是什麼原因。

男人拍拍戀人的肩膀，他以柔和的目光再加上關心的話語：「你還好嗎？」

伊集院頓了一下，嘴角勾起淺笑。

「我沒事，我們走吧。」

「嗯。」

伊集院恢復輕鬆的表情，朝田亦是帶著恬淡的笑意，陪伴在身邊。

後來，兩個人走出超市的時候，手上都拎著一大袋物品。

回家的路上，兩人經過社區公園，伊集院不經意發現鞦韆沒有人在使用，他一時興起玩心，便改變行走方向走進公園裡。

伊集院將購物袋放在長椅上面，接著就坐到鞦韆上，他對跟過來的朝田說：「可以幫我推嗎，輕輕的就好，不要太高。」

「好。」朝田帶著淡淡笑意回應，他也把東西放下來，接著就走到伊集院身後，雙手輕輕地往伊集院的肩膀上推。

小小的公園內只有他們兩個人，安安靜靜，朝田看著伊集院坐在鞦韆上面擺盪的背影，感覺彼此之間的氣氛愉快融洽，過去幾日來籠罩他們的凝重氛圍總算散去了，戀人終於露出笑容，他看了也很高興。

「只要這樣就好了，但願這樣平靜的生活能一直維持下去，不會改變。」伊集院愜意地說道，他望著灰沉沉的天空，感覺內心變得相當輕盈，像是要飛起來。伊集院發覺自己有好一段時間沒有這麼快樂，和戀人在一起，即使只是簡單的盪鞦韆，也能玩得開心。

他要的不多，只希望跟身後的男人一起努力，攜手共度一生。

「會的。」朝田用溫和的口吻回應伊集院，戀人的想法即是他的想法。

伊集院笑容燦燦，他說道：「忽然很想暫時離開東京到別的地方去，我們搭新幹線去大阪或京都走走吧！」

「那就一起去吧。」朝田附和伊集院的提議，他認真地回答道：「今天出發是來不及了，不過下星期要成行應該沒問題。」

伊集院聽了不禁失笑，他隨口說出來的話，男人都應允，這未免太寵他了。

「只是說說而已，等加藤醫生回來，我們就要去美國了，我很期待！」

「這一趟去美國，我會讓你不虛此行。」朝田說，他忽然把手放下來，失去推力的鞦韆，擺動幅度越來越小，朝田用雙手搭住伊集院的肩膀停止鞦韆擺動，他直接就從身後抱住伊集院。

「這裡是公園，不好吧？」伊集院噙著微笑提醒朝田，雖然這幾年來社會風氣越來越開放，一般大眾逐漸能接受同性之間的情愛，不過他依然選擇低調不張揚。

「這裡沒人。」朝田揚起眉，他將伊集院抱得更緊，展露任性的一面。

對於男人執拗的行為，伊集院索性就把手放在朝田的前臂上，男人的下顎抵著肩膀，呼吸拂過他的臉龐，他放鬆地享受屬於兩人的靜謐時光。

一顆水珠從天而降，滴在伊集院的鼻尖，接著，越來越多雨滴落在四周，發出沙沙聲響。

朝田有些不情願的鬆開手臂，突然下起雨打擾了他們的親密時光。

「下雨了，我們快回去吧。」

「好的。」

伊集院立刻站起身，他正想去拿放在長椅上的購物袋，朝田已經早一步將兩個袋子都提在手上，他抓住伊集院的手，兩個人用跑步的方式離開公園。

雨越下越大，打濕了路面也淋溼路上行人的衣服，朝田不時注意伊集院是否能跟上他的腳步，他的手指緊緊扣住伊集院的手，沒有任何一秒放開過。

對於朝田的堅持，伊集院感到窩心，大雨讓原本就寒冷的天氣氣溫又降低，身上禦寒的大衣都濕了，然而男人的手給他溫暖，不會覺得冷。

一路從公園跑回到居住的公寓，兩人淋了雨之後模樣有些狼狽，朝田看見伊集院的瀏海雜亂，頭髮一撮一撮黏在額頭上，眼鏡鏡片也都是水珠，男人憐惜的目光注視戀人，他替伊集院將額前的髮撮撥到旁邊，又把眼鏡拿下來甩掉雨水後再交還回去。

「還好吧？」

「我沒事。」伊集院把眼鏡戴上，並給朝田一個愉悅的笑臉。

 朝田叮嚀道：「上去之後就去洗澡，你衣服都濕了。」

「我們一起洗。」伊集院說，男人亦是淋得一身濕，他不能讓他一個人又濕又冷的等。

「就聽你的。」朝田說道，他牽著伊集院的手直接上樓，回到他們溫暖的家。

一輛轎車在公寓對面停下來，車子後座，有雙驚愕的眼睛直直盯著公寓入口。

***  ***  ***

「叮咚！」

一聽到門鈴響了，伊集院趕快放下吹風機，迅速整理好儀容之後，他趕緊去開門。

看到站在門口的女性，伊集院怔住了。

「小登。」

女性殷切地看著他，喚著他，伊集院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對方。

他沒想到母親會知道住處的住址。

從錯愕中漸漸恢復思考能力，伊集院訥訥地開口：「為什麼……妳會知道這裡？」

「我問了木原醫生，是他告訴我的。」伊勢谷櫻子的微笑流露出身為母親的慈愛，她接著說道：「我可以進去嗎？」

伊集院抿著嘴唇，內心開始掙扎。

「……請進。」雖然不是非常願意讓母親踏入屋內，但是拒絕自己的親生母親進來，心裡也過意不去，伊集院只希望母親能快點離開。

朝田從浴室裡走出來，一見到伊勢谷櫻子，心裡暗自驚訝。

「伊勢谷夫人，妳好。」面對戀人的母親，朝田保持禮節，向她行禮問候。

伊集院帶著母親在客廳坐下來，朝田則是去準備熱茶。

櫻子看著在廚房泡茶的朝田，她並且對伊集院問道：「小登，你跟朝田醫生住在一起是嗎？」

「嗯。」伊集院淡淡回應母親。

櫻子的眉頭皺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原本的和藹。

「來這裡之前，我去看了以前我們住的公寓，我想起懷你的時候，以及你出生之後，我跟誠在那間屋子裡照顧你成長。」櫻子感嘆道，她欣慰的目光凝視伊集院，並伸出手撫摸伊集院的頭髮，「如今你已經長大，我記憶中的小登，現在是大學醫院的醫生了，時間過得好快啊！」

「是嗎。」伊集院不以為然，眼前的母親，早已不是他記憶中的母親。

「請問妳有什麼事嗎？」伊集院臉色陰鬱，他的口吻流露出些許排斥感，他盡量地保持禮貌。他們母子已經分開二十多年，彼此之間早已生疏，他尤其不喜歡自己的私生活被母親入侵。

他和母親之間，根本就跟陌生人沒什麼兩樣。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還有，我想親自送這張邀請卡給你和朝田醫生，想不到這麼巧，你們就住在同一個地方。」櫻子溫婉地說道，她從手提包內拿出兩個米黃色信封放到伊集院面前，「兩個星期之後，家裡要替我舉行慶生派對。小登，我想邀請你和朝田醫生來參加。」

伊集院瞅一眼桌上分別寫著他跟朝田姓名的邀請卡，他冷淡地回答：「我們還要工作，而且必須在醫院值班。」一想到那個場面，他打從心裡抗拒，更何況他一點都不想跟伊勢谷家沾上任何關係。

朝田端了茶給櫻子，他在伊集院身邊坐下來。

櫻子的目光一直打量朝田，眉首緊蹙。這個男人身上穿的家居服，樣式顏色都跟她的兒子一模一樣。

櫻子對伊集院露出溫柔的微笑，「小登還是單身吧，我聽木原醫生說你連女朋友都沒有。正好，我認識許多朋友，他們的女兒都非常優秀，我想在派對上把她們介紹給你和朝田醫生認識。」

「不用了。」伊集院立即回絕，心裡越來越沒耐性，他要跟誰交往，有沒有結婚，都與母親無關。

櫻子不在意，她繼續說道：「怎麼這麼說呢，你該找個好對象結婚了，不要只是忙著工作，有個人照顧你不是很好嗎？」

「不需要。」伊集院斬釘截鐵地拒絕。此刻，他非常想把母親請回家去，母親沒有資格置喙他的生活。

「那麼朝田醫生呢？」櫻子笑吟吟地對朝田問道。

「很抱歉，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朝田委婉地回答，並向櫻子頷首。

「朝田醫生怎麼這麼說，我那些好友的女兒們無論家世或是容貌都十分出眾，像朝田醫生這樣優秀的醫師，跟她們非常相配，就讓我替你介紹一個適合你的女孩吧！」櫻子口氣殷勤，含著笑意的眼眸閃過一絲睥睨。

「我想她們之中不會有人適合我。」朝田間接地回絕，坐在他面前的女性是戀人的母親，又是他的患者，他在措詞上盡量不要太強硬。

櫻子斂起笑容，她眼神銳利盯著朝田，語帶譏嘲地說道：「我想的確是，因為你愛的是男人對吧，朝田醫生？」

伊集院愀然變色，他瞪著櫻子，內心除了驚愕，更多的是忿怒，母親當著他的面直接羞辱戀人。

「我都看到了，你們在公園裡的時候，還有這一路回來，我都看在眼裡。」櫻子眼神憤狠瞪視朝田，這個男人玷污了她的兒子，她厭惡他，更覺得噁心。

「妳跟蹤我們！」伊集院忿然站起來，他再也忍不住對母親怒吼，從母親進門到現在，他一直在忍耐，現在他不想再忍了。

櫻子看向伊集院，她痛心地訓斥道：「小登，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竟然跟一個男人同居！」

「這並不關妳的事吧，伊勢谷夫人。」伊集院臉色陰沉，他聲音低沉，壓抑著情緒說道：「我想跟誰在一起是我的自由，妳沒有權力干涉。」

「我是你的母親，我必須導正你錯誤的觀念！」櫻子氣極了，她巴不得立刻把兒子帶走，遠離身邊的男人。

伊集院冷笑：「錯誤的觀念？請問什麼叫錯誤的觀念？妳有資格說這種話嗎？」

「……」櫻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請妳離開，伊勢谷夫人。」伊集院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他不管她是誰，此刻他不想再繼續說下去，多說一句，他心中的怒氣就會倍增。

「小登……」櫻子痛心疾首。

「伊勢谷夫人，請妳出去。」伊集院知道自己的耐性已經快要消磨殆盡了。

「小登，你不能……嗚……呼、呼、呼……」櫻子摀著胸口喘不過氣，她的臉色倏然變得蒼白。

「你先不要說話。」朝田對伊集院叮囑，他立刻過去查看櫻子的身體狀況，戀人的母親這時候還不宜出門，更別提讓情緒激昂。

只是朝田的手才剛靠近，櫻子忽然抬起頭，直接甩了朝田一耳光。「你這個骯髒的傢伙，不要碰我！」她嫌惡地辱罵道，狠瞪男人的眼眸充滿著憎惡。

朝田並不在意，他不再靠近櫻子，只對她勸道：「伊勢谷夫人，請妳冷靜下來，妳現在的身體情況不能讓情緒太激動。」戀人的母親在不久之前才動過心臟手術，不宜受到太大的刺激。

「這不都是因為你嗎，朝田醫生？」櫻子諷刺地說道，她冷笑。

「夠了！」伊集院忿忿拍桌，情緒完全爆發開來，「伊勢谷櫻子夫人，請妳出去，這裡不歡迎妳！」他咬牙切齒地說道，雙眼泛紅瞪視母親。

櫻子眼看兒子的眼裡充滿對她的怒氣，她氣憤極了，櫻子狠狠地瞪一眼朝田，丟下一句話﹕「我不會讓你跟小登在一起！」

說完，她悻悻然拿起手提包，摀著胸口一步一步走向玄關。

朝田往伊集院肩膀按了一下，他接著走到櫻子身旁想注意她的身體情況，然而單純的好意卻是換來一記嫌惡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朝田的臉。即使如此，朝田還是送櫻子走出門口。

一打開門，外面站著一位年輕女性正在等候，她一見到櫻子走出門立刻過來攙扶，並且叫櫻子「夫人」。櫻子虛弱地靠在女子身上，女子只是扶著她，沒有多問一個字，兩個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往樓梯方向走去。

確認戀人的母親有人照顧，朝田隨即回到屋子裡，伊集院頹然坐在沙發上，他雙手抱著頭，把臉埋在膝蓋間。

「好了，沒事了。」朝田安慰著，他摟住伊集院的肩膀試著讓戀人安心。

伊集院的手正在發顫，他不發一語。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明明決定放下了，他已經決定拋開過去的事情了，可為什麼會演變成這種難看的場面？

母親明明已經擁有幸福的家庭，擠身上流社會，生活富裕，還有愛她的丈夫跟乖巧的兒女，卻依然不滿足的要干涉他的人生，甚至當著他的面汙辱戀人；只因為她和他之間的血緣。

伊集院驀然感覺全身發冷，他宛如置身冰窖，難以抵擋的冷冽滲進骨髓，身體似乎就要結凍了，無法控制的顫抖從手部蔓延至全身上下，內心惴惴不安迅速擴大，就像黑洞一樣將他吞噬。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