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勢谷櫻子的手術開始了,由朝田負責執刀。伊集院並沒有進入手術室,也沒有出現在觀摩室。
伊集院坐在醫局裡,他身旁的辦公桌沒有人坐,那張桌子的主人正在手術室替患者動手術。伊集院並不擔心,他知道那個男人的能耐,伊勢谷櫻子的手術會成功,由朝田主刀的手術絕不會失敗。
醫局裡的電視可以觀看手術室裡的情況,伊集院盯著液晶電視機,他躊躇了許久,最後還是沒有打開;他坐在位子上,雙手扶額,心情十分複雜。
明明已經決定不參加手術,也不會去觀摩,但是他卻一度想要打開電視機觀看手術室裡的情況,對於自己的想法,伊集院感到很矛盾。
伊集院的心情相當煩亂,他索性抓起手機,直接跑到天台透透氣。
伊集院打電話給淺田。
淺田跟上原在昨天晚上送他回家,伊集院除了為這件事情道謝,也把早上朝田對他說的話告訴了淺田。
「是嗎,朝田先生是這麼說的?」
「嗯。」
淺田是最能理解他心情的人,他想聽聽她的意見。
「小登,我想朝田先生是希望趁伯母住院這個機會,要你好好面對她,打開你們之間的心結吧,畢竟伯母一旦出院,你們未必還會再見面,這麼一來,你對伯母的心結永遠沒有解開的一天。」淺田在電話中和婉地說道。
「優子,妳也覺得我應該去見她嗎?」伊集院說道,他覺得迷惘。
「那麼,小登,我問你,你想去見伯母嗎?」淺田反問伊集院。
「我……」伊集院囁嚅著,對於淺田的問題,他發現自己竟答不出來。
「摒除情緒,你真正的心情是什麼?」淺田再問。
「……」伊集院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小登,雖然伯母離開了你,但是你還有伯父,伯父很愛你,他照顧著你,陪著你一起長大;而現在,你的身邊有朝田先生,他也很愛你,很重視你,你身邊一直都有愛著你的人啊。關於伯母的事,是否原諒她決定權在你,但是我認為至少先放下對她的怨懟,這麼一來你才能好好冷靜思考。」優子說。
「妳也是這麼想嗎?」伊集院心平氣和地說。
「是的。小登,你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孩子了,你應該了解在身邊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物值得去在乎。你就不要再執著於過去被牽絆住,放下它,我認為這會對你更好,你會更快樂。」淺田用慎重的口吻回答伊集院。
聽到好友跟戀人的看法一致,伊集院的心情倒是十分平靜。
淺田又說道:「你不妨換個心情重新面對伯母,去聽聽她如何解釋當年的事情,從前你所聽見的都只是別人的轉述,你也該聽聽伯母的說法。」
「我會好好思考這件事。」伊集院回應道。
淺田發出放心的輕喟,「你肯去想這件事情是再好不過,我明白要放下很難,但是一旦你做到了,你會擁有更多的快樂。小登,你身邊有個值得用一生去珍惜的人不是嗎?」
「是的。」伊集院表示同意。
「那麼,就把你心裡裝著『負面過去』的空間清出來,放入你和朝田先生的『現在』跟『未來』吧,這樣不是很好嗎!」淺田笑笑地對伊集院開導。
「……」伊集院思索著淺田的話。
我和小龍的現在,我和小龍的未來,是麼?
要放下,說很容易;要做到,真的很難。
發覺伊集院的沉默,淺田繼續對他諄諄善誘:「小登,伯母的確犯了錯,傷害你和伯父,但是放下過去並不是背叛伯父,我相信伯父也會希望你過得快樂,無論你做什麼樣的選擇,他都會支持你。」
伊集院沉吟了一下。
「……是這樣啊。」他感嘆地回答道。
「負面能量可是會讓人很難受的喔,你趕快把它丟掉吧,它只會傷害你,也傷害身邊的人。」淺田關懷地說道。
「我知道了。」就好像昨天晚上他跟戀人吵架,伊集院心想。
淺田忽然換了口氣,她對伊集院訓斥道:「還有,以後你遇到不開心的事,不准再把自己灌醉了,知不知道!」
「對不起。」伊集院檢討自己的確是選用錯誤的方式來發洩情緒,讓好友很不高興。不過,他明白好友是因為非常擔心自己的緣故。
「優子,謝謝妳。」
「不客氣,要是你還想多談談,可以跟我預約,我給你開特別門診。」淺田打趣地說。
伊集院嘴角漾著笑意,「我想應該不需要吧。優子,那我就不打擾妳了,再見。」
「再見。」
結束通訊後,伊集院發出一聲輕喟。
他閉上眼睛,正視內心負面能量的產生源頭——他不肯去見母親,也無法原諒母親的原因是什麼?
當年母親不告而別,徹底切斷他們的母子情分,以及對父親的夫妻情分;母親的無情讓他傷心難過,更讓父親陷入失去摯愛的痛苦,原本美滿的家庭在一夕之間毀壞,父親失去妻子,而自己失去母親。
二十多年過去了,如果母親不再出現,也許他就會逐漸淡忘。
如今,父親移民海外,建立新的家庭;母親再婚,成為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而他自己,擁有一個至愛的戀人,兩個人一起過著簡單平淡的生活,他們很快樂。
曾經是一家人,現在他們各自分開,走向屬於自己的人生之路;三個人之間,血緣是唯一僅剩的關聯。
即使生活毫無交集了,即使母親已經另嫁他人,伊勢谷櫻子是生育他的親生母親,這一點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小時候,母親是他的天空,總是無限地包容他、愛護他,疼惜他,那張記載著童年記憶的照片裡,他依稀記得與母親有過的快樂時光,那是母親對他的愛。
直到那一天,他從學校回到家,屋子裡不見母親的身影,他卻發現母親留在桌上的離婚協議書和戒指。當下,他慌了,他好害怕。
母親跟父親離婚了,舅舅告訴父親,母親跟父親個性不合,她愛上了別人,所以母親想要結束跟父親的婚姻關係。母親不愛父親,也不愛他了,所以母親選擇離開家,離開父親,離開他,這麼多年來,未曾捎來隻字片語。母親趁著他和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偷偷離去,不會回來了;既然母親已經不愛他了,那麼他也沒必要去在乎一個不愛他的人,他就當作母親不在了。
要他不再糾結於那些往事不是那麼容易,尤其母親與伊勢谷家一對兒女突然出現在面前,更是狠狠刺激他,讓他想起母親無情拋棄他的痛苦。所以,他憤怒,他冷漠以對,他不想去見母親。他不會原諒母親,因為她當年的自私,更讓父親飽受折磨。父親從未說過母親的壞話,父親再怎麼難過也不會在他面前發洩情緒,父兼母職照顧他長大,用更多的愛彌補母親空缺的那一份。
『令尊已經展開新生活,這也代表他不再被過去的傷痛束縛,他做的到,你也做的到。』
『你不要再繼續沉溺在過去的傷痛,讓自己痛苦。』
『跟令堂和解吧,我認為這對你才是最好的。』
戀人是愛他的,勸他放下過去也是出自一番好意,他明白。
但是,父親真的已經原諒母親,不去在意以前的傷痛了嗎?
伊集院下意識將手機握緊,他忽然很想打電話給遠在美國的父親,告訴父親關於母親的事。
「還是下次吧。」伊集院對著手機自言自語,東京與西雅圖時差十七個小時,現在打電話過去,只怕會打擾父親工作。
將手機塞進口袋裡,伊集院默默地回到醫局。
才剛坐下來,伊集院隨即接到ER通知心臟外科協助會診,伊集院將心思全部轉回到工作上,他立即趕往急診室。
*** *** ***
傍晚一走進ICU,伊集院整個人怔住了。
伊集院實在沒想到會這麼巧合。動完心臟手術,送進加護病房觀察的伊勢谷櫻子,床位被安排在他負責患者的旁邊。
伊勢谷櫻子還沒有脫離呼吸器,中央靜脈導管、鼻胃管、引流管……身上插著各種管路,監測器心電圖上兩條線的起伏正常無異樣,生命跡象穩定。
伊集院看在眼裡,驀然覺得一陣痛楚襲向胸口,他忍不住發出沉重的嘆氣。這種景象他每天都在看,早就習以為常了;如今躺在面前的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即使心裡不願主動見面,卻還是會感到心痛。
伊集院轉過臉,發覺自己眼眶潮濕。
用深呼吸抑下情緒,他快步離開加護病房,伊集院站在走道上大口喘氣,心裡面的哀傷仍沒有消失。
自己終究還是在乎母親的,伊集院坦承,但願母親術後復原順利,可以盡快出院。
轉身正要前往一般病房,伊集院看見一名女子站在加護病房外面,眼睛直直看著被窗簾遮蔽的玻璃窗,神情落寞。伊集院認得那是伊勢谷家的女兒——伊勢谷美雪,ICU開放給家屬探病的時間已經過了,她只能站在外面,不能進去探視。
看見伊勢谷美雪擔憂的眼神,伊集院不禁惻然。
「伊勢谷小姐。」伊集院主動走過去,對女子頷首,「妳來探望令堂嗎?」
「是的。」美雪禮貌地回應,表情十分失落:「但是,我沒有趕上時間,不能進去看媽媽。」
「是這樣啊。」伊集院很同情,他能理解對方的心情。「令堂目前的情況很穩定,只要她能拔除呼吸管,很快就能轉回普通病房。」伊集院安慰道。
「那還要等多久呢?」美雪帶著期盼問道。
「這必須觀察令堂術後復原的情形,只要朝田醫生判斷她能拔除呼吸管,朝田醫生會通知你們。」伊集院解釋道。
「是嗎。」美雪有些失望。
「伊集院醫生,我想拜託你,你能不能帶我進去看媽媽?」
「這……」面對美雪的請求,伊集院面有難色。
「只要看一眼就好,不會待太久,我保證不會給你添麻煩,拜託你!」美雪懇切看著伊集院,眼眶泛紅。
眼看女子的眼泛淚光,伊集院心軟了。
「我明白了,妳等我一下。」伊集院說道,他暫時離開。
一會兒之後,伊集院帶著隔離衣和口罩回來,他將東西交給美雪穿戴好,並且在她的雙手噴上消毒用酒精,然後才帶著她進入加護病房。
病房內的護理師一看到有人進來,她立刻上前關切。
「伊集院醫生,探病時間已經過了,家屬不能進來。」
「抱歉,我知道,但是請妳通融一下好嗎?」伊集院誠懇地對護理師說。
「伊集院醫生,你應該知道規定。」護理師嚴詞說道。
「是的,但我還是想拜託妳,要是有任何事情我會負起全責。」
「可是……」護理師相當為難,她思量著。
「好吧,那麼請你們不要待太長的時間。」護理師勉為其難放行了,眼前的醫生在外科風評不差,又是心臟外科教授的愛將,衝著這兩點讓她做了決定。
伊集院向護理師道謝,他和美雪一起走到伊勢谷櫻子的病床前面。
美雪一看到母親的模樣立刻掉下眼淚,伊集院看在眼裡,他保持沉默。
床上的患者似乎知道親人來探望,櫻子慢慢睜開眼睛,她眨了眨眼睛。
「媽!」美雪又驚又喜,她繞到病床旁邊握住母親的手,「媽,我是美雪,我來看妳喔!」
櫻子嘴裡插著呼吸管無法說話,她虛弱地對女兒眨兩下眼睛,示意自己知道了,接著,她發現站在女兒身旁的伊集院,也對他眨兩下眼睛。伊集院發現了,他沒有避開櫻子的注視,半晌之後,他以點頭回應。
「媽,是伊集院醫生帶我進來看妳的,我不能待太久,爸爸跟哥哥都很擔心妳,他們都一直在等妳,妳要快點好起來。」美雪對母親露出笑容,聲音哽咽。
櫻子又眨了兩下眼睛,接著就把眼睛閉上了。
看到母親似乎沒有氣力回應了,美雪知道自己必須讓母親好好休息。
「媽,我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看妳。」
向母親道別之後,美雪便請伊集院帶她離開。
「伊集院醫生,謝謝你。」
走出加護病房後,伊勢谷美雪向伊集院鞠躬致謝。
伊集院和善地回應道:「不客氣,伊勢谷小姐,我只能幫妳這一次。」他就這麼一次破例,只因為自己的同情心。
「我知道,真的非常謝謝你。」美雪看伊集院的眼神充滿感激之情。
「伊勢谷小姐跟令堂的感情真好。」伊集院說道,心裡面有著羨慕,也有那麼一點忌妒。
美雪微笑地說:「我從小就愛黏著媽媽,比起爸爸跟哥哥還有弟弟,我比較喜歡跟媽媽在一起,大概是因為我們都是女性的關係吧!」
「原來是這樣啊。」伊集院淡淡地應道。
美雪看著伊集院說道:「其實,我的親生母親在我出生之後不久就去世了,現在這個媽媽是繼母,從我有記憶以來,在我身邊的母親就是她。媽媽把我視為親生女兒疼愛,即使後來又跟爸爸生了弟弟,她對待我跟哥哥的態度依然沒變,一樣的愛我們。我和哥哥都叫她媽媽,她就跟我們的親生母親一樣。」
「是嗎。」伊集院勉強露出微笑,美雪這一番話讓他的感受很複雜,他無法再繼續談下去了。
突然,美雪雙手抱胸,身體瑟縮起來打冷顫,伊集院發現美雪在打哆嗦,模樣相當不舒服。
「妳怎麼了嗎?」伊集院關心地問。
美雪用雙手摩擦手臂,「只是覺得有點冷。」她說。
「有點冷?」伊集院疑惑,他並沒有感覺空調溫度有異樣。「伊勢谷小姐,最近妳的身體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職業反應提醒他女子的身體情況可能有異狀。
「這幾天會覺得比較疲倦,大概是因為要照顧媽媽,同時還要忙工作上的事情吧!」美雪回答道。
「時間不早了,妳快回家休息吧。」伊集院說。
「好的,伊集院醫生,謝謝你,再見。」
「我先失陪了。」
說完,伊集院轉身往走廊的另一頭走去。
他表情漠然,眼眶下面出現了淚痕。
曾經屬於自己母親的愛,如今都屬於伊勢谷家三名兒女,二十多年前他就知道這一點,而現在他又再一次深刻體會。
第二天,櫻子轉回特別病房了,這是伊集院從朝田口中得知的。
在櫻子住院期間,朝田每天都會帶給伊集院關於櫻子的復原情形。伊集院的反應很淡,不曾踏進母親的病房半步,就他看來,在那間病房裡,自己只是個不相干的外人,只會更彆扭罷了。
直到出院那一天,伊集院在醫院大廳碰見伊勢谷一家人,他看著母親坐在輪椅上,被丈夫推著準備回家。
面對母親殷切的注視,伊集院忍住傷痛的情緒,他以醫師的身分,禮貌性說了一句:請多保重,然後,他站在醫院門口目送母親跟她的家人離去。
伊集院忽然覺得放不下過去的自己好愚蠢。
『登,事情都已經過了那麼多年,就讓它成為過去吧,我已經不會難過了。你也不要再為了這件事擾亂自己的心情,好好面對你母親,跟她談一談,從前的事,也許她有她的無奈。』
他打電話給父親,告訴父親關於母親的事,父親給了他這樣豁然的回覆。
母親如今擁有幸福的家庭,那麼他也要過的快樂,即使沒有母親,他一樣能過得很好,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以後也是。他會放下對母親的怨懟,不再執著。
就像優子說的,拋開過去,用新生活填滿那些空下來的記憶空間——屬於自己和戀人的現在與未來。
(TBC…)
有沒有人注意到櫻子媽是在幾歲的時候生下伊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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