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田站在公寓樓下,他看著一輛又一輛車子從面前呼嘯而過,而自己只能等待。

初春的夜晚氣溫偏低,在結束與淺田的通話之後,朝田抓起外套就直接下樓,等著伊集院回來。每當路的彼端出現車輛,朝田都在猜是不是伊集院就坐在裡面被朋友帶回來,然後,他的猜測一次又一次錯誤。

淺田優子告訴他:伊集院醉了。朝田很懊惱自己為什麼要跟伊集院起爭執,讓伊集院跑出去買醉,他不難想像戀人的心情有多麼惡劣,必須藉著酒精宣洩。

幸好戀人身邊有可靠的友人陪著,這讓朝田放心許多,否則,他真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人;更何況伊集院喝醉之後會有點麻煩,如果沒有人在旁邊照看,只怕會惹些不好的事情出來,造成無法預期的傷害。

鼻子呼吸的是冰冷空氣,寒意直竄大腦,也冷卻了心緒,朝田只希望伊集院平安歸來,其餘的事情,以後再說。

一輛銀灰色轎車緩緩駛近,在路邊停了下來,距離朝田只有幾步之遠,朝田看見副駕駛座打開來,一名長髮女子在下車之後就向他走過來。

朝田一眼就認出女子就是他之前看過婚紗照中的新娘。

「你就是朝田醫生吧。」淺田站在朝田面前,她認得這個男人。

「我就是。」朝田回答道。他記得伊集院說過要找個時間介紹朋友給他認識,沒想到,他跟淺田優子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

「初次見面,我是淺田優子。」淺田向朝田簡單的自我介紹,她隨即說道:「小登在車上,請你跟我來。」

「好的。」一聽見戀人回來了,朝田立刻跟著淺田一起過去。

 淺田打開後座車門,朝田立刻往車子裡查看,只見伊集院雙眼緊閉躺在座椅上。

淺田對朝田說道:「請不要擔心,小登只是喝醉了,他現在需要休息。」

「謝謝你們送他回來。」朝田向淺田與負責駕駛的上原道謝,他鑽進車內將伊集院扶起來帶出車外,淺田也在一旁幫忙。

伊集院的雙腳一沾到地面,朝田便直接將伊集院打橫抱起,往公寓入口走去。淺田向上原說幾句話之後,她跟在朝田身後走進公寓。

 

朝田將伊集院安置在床上,他聽見伊集院平穩的呼吸聲,然而他也聞到了酒味,伊集院整張臉酡紅,因為酒精的影響陷入沉睡。

對不起。朝田在心裡向伊集院道歉,如果他沒有提起患者的事,如果他們沒有發生爭吵,他們會度過一個平和的夜晚。

「朝田先生,我可以跟你談談嗎?」淺田對朝田問道。

「好的,我們去外面說。」朝田離開床緣,他帶著淺田離開房間。

兩個人在客廳坐下來,淺田神色凝重,她看著朝田先開口:「我知道你跟小登的關係,所以我就直接說了,朝田先生,我聽小登說你們吵架了。」

    「是的。」朝田不避諱的承認。

「為了伯母的事情?」

「沒錯。」

淺田嘴唇緊抿,柳眉微皺。她沉吟一會兒後,再對朝田問道:「小登他……有沒有告訴過你,關於他父母的事?」

「我只知道他父親目前住在美國,聽說他的父母很久以前就離婚了。」朝田回答道,臉色凝重,「關於他父母的事,其實我並不了解。」他坦然地說。

淺田點了點頭,她露出理解的神情。「朝田先生,小登沒有告訴你,他並不是有意隱瞞,而是他不想提起,也不願再想起那些事情。」淺田替伊集院解釋道。

「登的母親是我的患者,她希望可以和他見面,但是登不肯。淺田小姐,登跟他的母親,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朝田向淺田詢問,他無法理解的地方,也許眼前這個女子可以給他答案。

淺田聽了之後,她發出沉重的嘆息,「我跟小登在十歲的時候就認識了,他只告訴我那麼的一次,之後就沒有再說起關於他父母親的事。我明白那件事情對他傷害很深,所以我盡量不跟他聊關於家人的事。」

「請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朝田嚴肅要求道。

「你想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你。」淺田回應道,她注視眼前的男人。

「我會知道小登父母的事情,其實也都是他告訴我的。」淺田說道,她一邊回憶著。

「十歲那一年,我因為搬家的關係轉學到小登的班上。我剛認識小登的時候,他總是單獨一個人,不跟其他同學接觸,不跟任何人說話;下了課,他總是一個人坐在位子上看書,也不理會別人。我問了班上的同學,他們說小登從開學的時候就變得很孤僻,而且異常的安靜,但是他們都不知道原因。」

想起童年往事,淺田感覺十分懷念,她對朝田露出微笑:「後來,我試著接觸小登,找話題跟他聊天,找他做分組討論,還拉著他一起去跟同學玩。只是小登都不理我,連開口打招呼都不肯,我不死心,那個時候我幾乎是對他一直糾纏著不放,我就是要他打開心胸。就這樣,我和小登漸漸熟識,他好不容易才願意跟我說話。」

「妳跟他就是這樣認識的。」朝田說,他面前這個女人認識戀人的時間比他更長,了解的事情也更多。

淺田笑了笑,她繼續說道:「那一學期的運動會,小登的父母都沒有來,於是我就帶著他去跟我的家人們在一起。我問他為什麼父母親沒有來,他只告訴我,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不能來。運動會結束之後,小登對我說,他很羨慕我,因為我的家人都來了。當時,我以為小登的父母因為工作的關係不能來,小登很難過,所以才這麼說,可是之後,我才了解小登那天的心情有多悲傷。」

說著說著,淺田眼睫低垂,她的眼裡流露出感傷。

「後來到了暑假,我去了小登家,要跟他討論暑期研究的事情,小登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家,他獨力在做家事,我忍不住問他說:『伯母呢?怎麼都沒有看到她?』

小登看著我,然後,他哭了。」

淺田停了下來,發出紓解的輕喟,她稍微整理內心情緒之後接著說道:「小登告訴我,他的母親不在了,不知道在哪裡;他的母親不要他,去照顧別人的孩子了。」

聞言,朝田臉色一怔,他眉頭緊蹙:「難道……」

「是的。」淺田情緒沉痛地說道:「小登的父母之所以會離婚,是因為伯母外遇,她趁著伯父和小登不在家的時候,留下簽字的離婚協議書和婚戒,選擇跟外遇對象私奔。」

「原來是這樣。」一想到年幼的戀人遭遇殘酷的家庭變故,朝田感到十分心痛,他終於了解戀人不肯去見母親的理由。

淺田繼續說道:「伯母離家那一天,小登回到家,發現母親不見了。伯父知道之後,他帶著小登去了伯母的娘家,希望能見到伯母,勸伯母回心轉意。可是,伯母鐵了心要離婚,連娘家的人都不知道她在哪裡,伯母只透過娘家的人告訴伯父自己不會回心轉意,要伯父簽字,放彼此自由。」

「之後呢?」朝田問道,他迫切想知道後續。

淺田回答道:「我想伯父做了許多努力來挽回婚姻,然而最後他們還是離婚了。後來,伯母娘家的人告訴伯父,伯母外遇的對象是她的同學,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單親爸爸。這件事對小登造成的傷害更大,在他心裡,母親不要他這個親生的孩子,選擇別人的孩子。母親拋棄了他,這是小登最難過的事。」

「我明白了。」朝田頓時心情沉重。戀人會發脾氣不是沒有原因,而他卻硬是往戀人心裡最痛的那一處猛戳。

淺田看著朝田,她懇切地說道:「朝田先生,你應該能明白這件事情對小登的打擊有多大,即使這麼多年過去,傷痛並沒有消失。請你給小登一些時間,讓他冷靜地好好想一想,不要被情緒左右,這樣他才能瞭解自己真正的心情。這個存在二十多年的心結必須解開,但是,需要慢慢來。」

「我會的。」朝田肯定的應允。

淺田給朝田一個感謝的眼神。

「那天,是小登第一次跟我說父母的事,也是最後一次,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提起過了。我跟小登一直都是同學,我把他當弟弟看待,後來我們也一起考上明真大學的醫學院。我們上大學那一年,伯父調職到美國分公司,在當地認識了新的對象,後來他再婚,移居美國。當初伯父希望小登也跟他一起過去,但是小登選擇留在日本,不願意離開。我想小登是覺得自己身分尷尬吧,而且伯父過去的生活重心,除了工作就是小登,小登也希望伯父能展開新生活,得到屬於自己的幸福,所以才決定自己一個人留下來。」

「原來是這樣。」如果當初伊集院決定跟著父親一起移居美國,那麼他在明真就遇不到那個小實習醫生了,朝田不禁這麼想。

「淺田小姐,謝謝妳告訴我這些。」朝田向淺田致謝道。

淺田誠摯地對朝田說道:「我只是想讓你了解小登的心情,不要對他有所誤會。朝田先生,我不希望因為伯母的事情影響你跟小登之間的感情,這麼多年來,伯母不知去向,對小登不聞不問,現在忽然出現在小登面前,他一定無法接受。小登心裡也很痛苦,請你體諒他的心情。」

「等他醒來之後,我會好好的跟他談。」朝田承諾道。

淺田露出寬心的表情,「現在,你是小登唯一能依靠的人,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希望下一次見面,我是看到小登高高興興帶著你出現,我們一起吃飯聊天。」

「會的。」朝田說道,他以充滿自信的眼神直視淺田。

淺田也以信任的眼神回應朝田,向他點頭示意。她站起來對朝田說道:「那麼我就告辭了,有人還在樓下等我呢,再見。」

「再見。」朝田應道,他帶著淺田走向玄關,送她離開。

 

送走淺田之後,朝田獨自坐在客廳,心裡除了歉意,更多的是心痛。

晚上他們發生爭吵,戀人一氣之下跑出家門,用酒精麻痺自己。朝田了解伊集院的生活習慣,想必是非常痛苦才會這麼做。

一個拋夫棄子的女人,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二十多年之後再見面,身為母親的女人想見孩子,而長大成人的孩子不願再見到母親。

朝田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雖然雙親都必須工作,十分辛苦,對孩子的愛與照顧從不疏忽,他在一個完整溫暖的家庭長大。

而伊集院從小就面對母親的離去,面對雙親離異,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伊集院的父親獨力撐起家庭,也把兒子照顧得很好,培養出一個稟性純善的孩子。

朝田能體會伊集院內心的痛,當那個年僅十歲的孩子看著同儕都有母親可以依賴撒嬌,而自己的母親卻捨棄家庭另投他人懷抱,那種孤獨落寞、徬徨無助的心情,再加上遭到母親遺棄的衝擊,狠狠挫傷孩子的幼小心靈。

因為太痛了,所以伊集院選擇不再回憶,也不再對他人提起,也許伊集院認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再跟母親相見。

直到伊勢谷櫻子出現。

現在,不去想不去見,真的能解決問題嗎?

這麼多年過去,是該放下了,與其讓傷痛一直留在心裡,不如徹底放下它,讓自己不再帶著悲傷過日子。會有這樣的想法不是為了伊勢谷櫻子,朝田希望伊集院擺脫過去,不再受到往事的影響而難過。

朝田知道自己答應了淺田優子不會逼伊集院去見親生母親,但是動手術需要助手,他希望由伊集院來擔任第一助手,而且心臟黏液瘤的病例並不常見,即使伊集院已能獨當一面,依然要繼續學習。

他了解伊集院固執的一面,如果不在背後推他一把,伊集院會繼續執拗下去,不願去嚐試。

朝田離開客廳,他走進浴室,準備好毛巾和一盆溫水端進房間裡。

 

***  ***  ***

 

早晨,窗外傳來吱吱喳喳的鳥鳴喚醒了伊集院。

伊集院睜開眼睛,隨即感受到頭痛欲裂,他扶著頭勉強坐起身,同時發覺胃部非常不舒服,顯然是飲用大量烈酒造成的後遺症。嘴裡乾得發苦,喉頭發熱,他亟需水份來滋潤乾涸的口腔。

床上只有自己一個人,身上的衣服被換過了,伊集院看著身旁的空位,朝田已經起床不在房間裡。

伊集院揉著太陽穴,一邊回想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他跟男人發生爭執,一氣之下衝動離家,跑進酒館裡灌下一杯又一杯烈酒,然後他在那裡醉倒了。

記憶中,還出現好友優子和她的未婚夫上原的聲音。

昨晚的情形,他唯一能找的傾吐對象只有優子。他的心情只有優子懂,關於父母親的事情,他只有告訴優子一個人,之後,即使是最親密的戀人,他也不再吐訴。每當回想一次,自己就會痛一次,他尤其不願再想起狠心絕情的母親。

父親在他面前總是強顏歡笑,努力不讓家庭變異影響他的生活,然而在他多次目睹父親在深夜裡借酒澆愁,看著母親的照片哭泣落淚,他才知道父親有多難過,一直都在壓抑自己的情緒。

母親背叛家庭,讓父親失去摯愛,孤單地承受婚變的痛苦,一個人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所以他不會跟伊勢谷櫻子相認,背叛父親。

當初父母親離婚,悲傷讓他封閉自己的心,不想跟任何人接觸。優子進入他的生命,只有優子不放棄地接近他,她的真摯與友善一點一點滲入封閉的心,讓他敞開胸懷。

『小登不是一個人,從今以後,我就是小登的姊姊了!』

『小登,姊弟是無法成為戀人的喔,你永遠是我的好弟弟!』

優子會逗他開心,對他總是很體貼,她是他最好的朋友,但願他昨晚沒有給優子和上原先生添麻煩。

伊集院往窗外望了一眼,他吸著空氣,慢慢地挪動身體要下床。

「登。」朝田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個馬克杯。伊集院默默看著朝田接近,然後將杯子遞到他面前。

「謝謝。」伊集院輕聲說道,他接過馬克杯,聞到淡淡的蜂蜜香,男人給他準備了溫熱的蜂蜜水。伊集院先喝一口含在嘴裡,蜂蜜的清甜洗去了口腔裡的苦澀,將液體吞下之後,水分沖過乾燥的喉嚨非常舒暢,感覺舒服許多。杯中的蜂蜜水適時解除他的乾渴,伊集院很快就喝完了。

朝田坐在床邊,他目視伊集院將蜂蜜水喝下,然後將空杯子收走先放在一旁。

「昨晚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朝田注視伊集院的眼眸,他用柔和的口吻說道。

伊集院垂下目光,他嘆了口氣,「沒關係,我也從來沒有告訴你關於我母親的事。」

「昨天晚上是淺田小姐送你回來,她把所有事情全告訴我了。」朝田說,他一邊替伊集院撥理雜亂的頭髮。因為宿醉的關係,伊集院氣色不佳,朝田看在眼裡很是自責。

「是這樣啊。」伊集院淡淡地應道,對於好友把母親的事情告訴戀人,他不覺得意外。

朝田放下手,他嚴肅地說道:「伊勢谷夫人今天要接受手術,心臟黏液瘤的病例很少見,由你來擔任第一助手,就近學習。」

聞言,伊集院臉色一沉,「小龍,抱歉,我無法擔任你的助手。」

「那麼,至少來觀摩手術。」朝田退而求其次。

「我不想去。」伊集院一口拒絕。

「登……」

「小龍,請你不要強迫我,我真的不想見她,更沒辦法替她動手術。」伊集院聲音虛弱,他有種無力感,男人明明知道他不想見母親的理由,為什麼還硬要他進手術室。

「她不是你母親,只是一名普通的患者。」朝田不放棄,他試著再說服伊集院。

「我辦不到。」伊集院態度堅決,這一次,他不會對朝田順從。

「我知道你無法原諒她,但是她已經出現在你面前,你還是必須去面對她。事情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你該是要放下了。」朝田勸道。存在二十多年的心結不是那麼容易解開,但他還是希望戀人能與親生母親面對面,而不是一味地避不見面。

「小龍,我母親當年離家的事情不只讓我難過,她背叛我父親讓他傷心,我都看在眼裡,要放下太難了。」伊集院感覺腦部發出陣陣抽痛,他實在不想談論母親的事,然而身旁的男人不斷要求他去見母親,他的心情實在煩亂。

「令尊已經展開新生活,這也代表他不再被過去的傷痛束縛,他做的到,你也做的到。」朝田直視伊集院的雙眼,他要戀人好好跟他談。

伊集院感到不耐,他瞪著朝田說道:「你為什麼要幫她說話,是因為她是你的患者嗎?」

「你不要再繼續沉溺在過去的傷痛,讓自己痛苦。」朝田眼神柔和,他語重心長地勸說:「跟令堂和解吧,我認為這對你才是最好的。」

「小龍,我……」

「登,至少你的母親還在。」

朝田低沉的語調帶著感傷,伊集院愣了一下,他想起朝田的雙親已經不在人世了。伊集院發出喟嘆,「讓我想想吧。」他撇過臉表示不想再談。

「就算你不想見她也沒關係,但至少放下心裡的怨懟,不要再讓過去的事繼續影響現在的你。」朝田把手放在伊集院的肩膀上,他充滿感情地說道:「放下過去,把心放寬,你的未來有我在。」

「未來……」伊集院低喃道,眼睫低垂。朝田捧起伊集院的臉,在他看見伊集院迷惘的眼眸,他便將自己的嘴唇覆上伊集院的。

伊集院怔愣著,在他發覺彼此嘴唇相貼之後,他閉上了眼睛。

男人溫柔的吻他,呵護地撫慰他,然而他卻感到莫名的揪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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