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明月清風

    驀然一瞥，朝田只以為是哪位病患的家屬帶著住院的家人出來散心，但是他覺得眼前的男孩非常眼熟。

    再多看一眼，才發現原來是最近都跟著自己值班的小實習醫生，伊集院陪著一位在內科病房住院的老太太，兩個人有說有笑。如果不是身上那件醫師白袍顯示身分，任誰看了都會認為那是一對感情融洽的祖孫，孝順的孫子陪著祖母正在玩手機。

    眼前的景象讓朝田停下腳步，更吸引他的視線駐留；為了脫離烏煙瘴氣的醫局，所以跑出來透透氣，現在卻讓他看見一副非常美麗的畫面，讓他淡漠的內心浮出一股暖意。

    那個小子不是說上頭有規定不准跟病患太過親近，那麼現在卻待在老太太身旁的人，教老太太用手機寫簡訊，玩得那麼開心；伊集院不怕被發現嗎？

    朝田只是靜靜看著前方年輕的實習醫生與患者相處，沒有上前打擾，他知道自己的視線全集中在伊集院身上，那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眸，以及毫不矯作的笑臉，他很難相信自己在這個地方還能看見那般純粹的笑容。

    仔細看看，男孩一張臉長得清秀，模樣並不差，雖然態度不怎麼討人喜歡，對待病人卻是真心真意，是個內在良善的孩子。這個小實習醫生該被好好地培育，但是卻沒有一個具責任感的指導醫師來照顧他；自信心的缺乏加上醫局糜爛的風氣，讓伊集院身上籠罩著一股陰影，眼神流露出一股自卑感，給人陰沉的感覺。

    眼前的小實習醫生有著只有他才看得見的優點—個性直率，心思單純，現在又加上一個：心地善良，那小子知道老太太的痛苦，所以才會陪著老人家出來晒晒太陽，呼吸自然的空氣。

    伊集院有雙晶瑩透亮的眼睛，尤其笑的時候更加好看，有著平日看不到的動人光采，他看的出來伊集院對老太太是真摯的關懷。

    要是伊集院也肯對他露出同樣的笑容就好了。

    朝田驀地發怔。

    他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他對伊集院產生興趣了嗎？

    朝田立刻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嗤之以鼻。

    怎麼可能，那小子是男的，一副瘦瘦矮矮的身體看起來像是還在發育中的青少年，完全不是能引起他慾望的類型！

    ……

    不過…

    朝田嘆了口氣，他發現自己無法轉移視線。

    他必須承認，面帶笑容的伊集院，的確蠻可愛的。

    他從未見過伊集院露出這種快樂的樣子；自從認識以來，他眼中的伊集院做事認真，卻也懦弱怕事，現在看來，伊集院一直都在壓抑自己的真心；礙於實習醫生的身分，伊集院只能逆來順受，聽命指導醫師來行事。因為想要在醫局裡生存，那份純真是不能存在的。

    現在，眼前正陪伴病人的小實習醫生，這才是他真正的模樣吧！

    朝田忽然明白了，為什麼自己會特別在意這個男孩、想要對他好。

    因為伊集院還保有純善的本性，秉持身為一名醫生該有的責任感；即使必須痛苦的壓抑，但伊集院仍沒有捨棄自己的良知，向患者伸出了援手。曾經難過得躲進廁所裡哭泣，對自己說：要習慣，一定要習慣；明明知道有不能與病患親近的規定，然而伊集院順從自己真正的心意，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

    對於這個男孩，他…想要保護他，這個小實習醫生應該被珍惜，被愛護，而不是被醫局裡那些人恣意糟蹋。

    「醫生…我是…癌症末期對吧？」

    前方傳來老太太的一句話，轉移了朝田對於伊集院的心思。

    「其實，我知道自己的病情，既然已經治不好，我好想走得輕鬆一點啊！」

    朝田蹙著眉，老太太的話，他聽了之後非常難受。

    為了老太太用藥的事情，他去胸腔內科找了主治醫師，一聽到是關於實驗藥劑的事，對方根本不屑理他，野口更直接把他找過去給警告，要他不准管這件事。雖然這只是他的猜測，以對大學醫院內部的瞭解，他這是在阻礙某些人得利，野口便是其中之一。

    藥物實驗，美其名是給患者跟家屬一個延續生命的希望，然而老太太的主治醫師是真的是想救患者的性命嗎？

    朝田看見伊集院轉過身在抹眼淚。

    那個男孩很難過，他自己也是；所以，他不會對老太太的遭遇坐視不管。

    朝田當下有了想法：如果主治醫師不肯放手，那麼，他就只有從家屬那邊著手了。

    朝田目視著伊集院與老太太好一段時間，一直到伊集院送老太太回病房，他才離開。當他走向醫院大門口的時候，他看見老太太的丈夫正跟他往同個方向走。

    朝田立刻過去表明身分，並且表示想談談關於患者的病況，老先生見到來者是醫院裡的醫師，又認識自己的妻子，在信任醫生的心態下，老先生不疑有他的跟著朝田走。

    朝田帶著老先生來到一處出入人員較少的側門，面對老先生，他便直接說明了關於老太太的事。

    「安寧治療？」老先生用著疑惑的眼神看著朝田。

    「我希望您慎重考慮關於尊夫人的病況，以她目前的情形，我認為這對她才是最好的治療。」朝田說道。

    「但是內人目前正在接受抗癌藥劑的注射，這不好嗎？」老先生不明白的問，他不是不知道安寧治療，但一旦選擇安寧照顧，等於是放棄了治癒的希望。

    「病人體力不佳，藥物的副作用太強烈，身體負荷太重了。」朝田解釋道，他接著謹慎的說：「尊夫人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是癌症末期。」

    老先生聽了之後先是一怔，他發出沉重的嘆息，神情顯得痛心：「是嗎，她果然已經知道了啊！」

    「是的，去跟她談談吧，請您好好考慮今後的治療方式。」看著老先生的表情，朝田覺得自己不需要再多做暗示，他直接明白的對老先生說：「目前使用的藥物副作用太大，效果根本不明顯，我認為沒有必要再繼續使用。」

    「你的意思是，這種藥沒有效嗎？」老先生受到相當大的震撼，他張大眼睛感到不敢置信，這個醫生竟然否定了藥物的療效！

    「很遺憾，事實的確如此。」朝田坦然回答老先生的話，他必須跟家屬說明一切，患者的家人有權利知道，不該被隱瞞。

老先生慌了，他急切地對朝田說：「但那是新開發的藥物，說不定過一段時間後效果就會出來了！」

    「那只會繼續折磨患者，讓她更痛苦而已。」朝田斬釘截鐵地回應道，他直視老先生的眼睛，口氣誠懇地說道：「我認為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抗癌劑。」

    老先生愣了一下。他驀地感到茫然，一直以來抱持的希望，身旁這個醫生三言兩語就把它毀掉，這同時也意味著妻子來日不多，無論他接不接受，已是既定的事實。一股莫名的怒氣從心底竄出，老先生雙手揪住朝田的衣領，他怒瞪朝田，忿忿的說：「為什麼…你要說得這麼直接，難道你…都沒有考慮到我這個家屬的心情嗎！」

    老先生反應激動，朝田看在眼裡，沒有說任何一句安慰的話，他依然直挺挺站著，眼神毫無動搖。或許自己這麼做很殘忍，但他只是把真相告知，老先生身為丈夫，該理解妻子的想法，為摯愛的人做最好的安排；而他身為醫生，則是必須考慮患者的生活品質，給予最適當的治療方式，雖然老太太並非他的病患，但他不會眼睜睜看著老太太被當成實驗品飽受折磨，最後毫無尊嚴的死在病床上。

    眼見朝田不做任何解釋，只是以堅定的眼神看著自己，老先生鬆開手，他的肩膀整個垮下來，整個人頹然往一旁的石椅坐下來。老先生的手不斷地顫抖，他的情緒一時之間還無法平復，手伸到外套口袋，想拿出菸盒、點根菸讓自己冷靜下來，老先生卻發現整隻手虛軟無力，連掏出菸盒都沒辦法，他只好放棄了。

    老先生嘆了口氣，他的胸口不停地起伏，心裡的憤怒沒有了，只是仍感到激動。他已然了解這個醫生說的是實話，雖然太直接，卻也讓自己再一次認清妻子的病況。

    「其實…我並不是不知道…她的病很難再有轉機，只是我一直…都不願意面對這個事實。現在想起來，其實她也曾對我暗示過藥物的事，而我卻沒有察覺…」老先生沉痛的說，一直以來不願放棄的堅持，他終究還是必須放下，他必須正視妻子已是癌症末期的事實。  

    「這家醫院裡，肯對我說實話的人，就只有醫生你了。」老先生看著朝田說道，那張凝重的臉看起來也在為他們夫婦擔憂，直覺告訴他，這個醫生雖然說話直接，但是他可以信任他。

    「醫生的話，我會好好記著，我會跟內人談一談。」說完後，老先生嘆了口氣，他的內心依然沉重，卻不再感到掙扎。

    「如果決定放棄實驗藥物，就離開這裡，另外找別家醫院住院吧。」朝田對老先生提議道，只有讓老太太徹底遠離這裡，才能完全擺脫藥物實驗的夢魘。

    「醫生，謝謝你。」老先生抬起頭看向朝田，他的眼裡隱隱含著淚光，他接著說道：「我很慶幸…有醫生你對我說這些話。」

    「請好好為尊夫人著想吧，她需要您的支持。」朝田語重心長地說道。他知道老先生心裡很痛，但是讓毫無療效的藥物進入病患體內一而再的製造痛苦，讓虛弱的病患痛不欲生，老太太為了不讓丈夫難過一直瞞著，然而老先生一旦知道實情，那又是更強烈的打擊。

    「我想，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就讓內人自己決定吧，我只要在身邊好好照顧她。她是我最心愛的妻子啊，只要她可以過的好，這就夠了…」老先生說著說著，他再也壓抑不住難過的心情，淚水潸然而下。

    朝田見狀便把手輕輕按在老先生的肩膀上予以安慰，他默默陪在旁邊；老先生的回答，讓他知道自己的目的達成了。

    只是，這樣的結果，卻也讓他感到沉重。老先生垂淚的蒼老臉龐，像是在訴說內心的痛苦煎熬，面對深愛的妻子，要接受她不久於人世的事實是令人心痛的；而做下決定、接受一切更是需要勇氣。

    朝田在心裡起誓，這對老夫妻受的苦難將會終結，他會和那個小實習醫生好好保護老太太，一直到她離開明真。

(TBC…)

抱歉，久等了<(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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