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明月清風

    伊集院盯著自己的雙手，他彷彿看見自己的手仍沾滿患者的鮮血，血腥味圍繞在鼻子四周揮之不去，似乎在提醒他剛剛在手術室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患者的腹腔積滿血液，這都是自己大意疏忽，造成患者大量失血，一條寶貴的生命差點因為他的疏失而死去，朝田要他找尋其他傷口，他卻不夠仔細去做，多虧朝田使用循環再造這個方法降低出血量，幫助他順利找到靜脈上的傷口。

    朝田信任他，把他帶進手術室替患者動緊急手術，而他這個助手卻嚴重失職，給主刀醫師製造困擾，雖然平常對朝田不怎麼信服，可這一次他真的錯了。

    走進更衣室，伊集院看到朝田正脫下手術衫準備換上便服，一見到朝田，伊集院泫然欲泣，他走到朝田身旁，彎下腰就是九十度深深一鞠躬。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自責的眼淚終究還是忍不住掉下來，面對這個寬厚包容自己犯錯的男人，他除了深深的歉意，還有為平日裡的無禮感到懊悔。

    「你在做什麼？」朝田只是瞥了一眼，他蹙了下眉，又繼續拿起放在櫃子裡的T恤套到身上去。他的口吻聽起來平淡，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伊集院仍彎著身，眼淚如雨點般滴落，他哽咽地說：「是我的過失，造成患者大量出血，也造成朝田醫生的困擾，我真的很抱歉！」他從來沒想過會有跟這個男人低下頭的一天，可如今自己扯了朝田的後腿，差點害死患者，對於這個錯誤他說什麼都必須道歉。

    朝田停下換衣服的動作，他轉頭看向伊集院，驀然發出一聲輕喟：「手術已經順利結束，沒必要再說這些，起來吧。」這個小實習醫生在哭啊，還不錯，知道反省，這小子還有良心。剛剛在手術室知道自己有疏失而急著想彌補，比起找藉口拒收傷患的混蛋好上幾百倍，看來心臟外科醫局裡至少還有一個有良心的小東西在。

    「伊集院，起來。」發現伊集院仍彎著腰，朝田只得用命令的方式要他別在對自己行禮。

    這種口氣有用，小實習醫生乖乖聽話照做了，然而那張小臉卻佈滿淚痕顯得淒楚脆弱，朝田只覺得沒來由的揪心。他很久沒見到別人哭了，尤其伊集院是真哭，因為自責而流淚；他的心是肉做的，不可能沒感覺，尤其那雙悲傷的眼眸，讓他向來剛硬的心都軟了。

    「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嗎？」朝田不自覺放柔了語調，面對正在哭泣的伊集院，他做不到嚴厲。

    伊集院一邊吸著鼻子一邊點頭，眼淚暫時止不住，朝田沒有責罵自己，這反而讓他對自己的責備更深切；犯下那麼嚴重的疏失，這要是換成別的主刀醫師，他早就被轟出手術室，更別提事後被罵得狗血淋頭，要是患者沒有救回來，到時後責任都在自己身上，說不定連醫局都待不下去了。

    「知道就好，別哭了。」朝田好聲好氣地說道，看見伊集院的眼淚一直掉，讓他感到相當不忍。大概是因為這小子的模樣太可憐了，激起他許久未有的同情心吧。

    「朝田醫生不生氣嗎？您為什麼不責罵責罰我呢？」伊集院的聲音帶著濃重哭音，這個男人的溫和態度，令他倍感意外。

    「這麼做有意義嗎？」朝田淡淡地回答道，面對一個自責哭泣的小實習醫生，要他修理人？這向來不是他的作風。

    「伊集院，好好把我說的話記著。」朝田的眼神轉為嚴肅，現在他要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要給伊集院正面的教育，也是安慰：「如果害怕犯錯，那麼，就想辦法讓自己的技術更精進，態度要更仔細，別讓自己再犯下同樣的錯誤。

    「失敗了，做錯了，都沒有關係，最重要的是你必須從中學習；好好記取教訓，這依然是一次寶貴的經驗。記住每一次的教訓，然後在下一次全力以赴，不讓自己留下遺憾，這樣了解嗎？」

    「是！」伊集院慎重回應道，雖然朝田是在對自己訓話，但態度卻是出乎意外的親和，完全不帶一點責難的意味。他感覺眼前這個人才是個真正的指導醫師，朝田的剛正姿態與信念，在這個充滿自私自利風氣的環境中，是一道難得的清流。

    見到伊集院恢復一些精神了，朝田對他叮嚀道：「把衣服換了回去休息，夜勤的時間長的很，好好維持體力應付突發狀況。」

    換回平常穿的休閒長褲，穿上白袍，朝田發出吁氣的聲音，剛動完一場手術，腦力和體力都耗費不少，精神有點倦了。

    關上櫃子，朝田將雙手往外袍口袋一插，便轉身離去。

    而伊集院只是看著朝田遠去的身影，他忘記換掉身上的手術衫這件事，朝田的話一直在腦海中重複播放，為他帶來一股暖意。伊集院望著朝田的背影，他的視線遲遲無法移開。

    朝田躺在沙發上，他一直感到相當不安穩，眼睛睜了又閉，閉了又睜。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聽得見伊集院的哭聲，腦子裡不斷浮現伊集院落淚的模樣，他無法靜下心來休息。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為什麼他要那麼在意那個小實習醫生，只是掉幾滴眼淚，就讓他心軟了，連脾氣都被澆掉；那小子的神情剛好戳中他心裡最柔軟的那處，所以在不知不覺中對待伊集院的態度就變得溫柔起來。

    伊集院懂得反省，每次手術後他也會反省，哪個手法做的不好；哪個環節處理需要更加仔細；就是因為想要做得完美，所以會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更加嚴厲地磨練自己，因而造就今天這個有條件可以傲慢的朝田龍太郎。

    而那個小子…

    「伊集院 登，伊集院…」朝田口中喃念著伊集院的名字，他閉上眼睛，思緒驀然間飄到來到明真的第一天。

    第一次聽到伊集院這個名字時，他只是去上個廁所，卻在之後聽到有人跑進來哭，還拼命用水掩蓋啜泣的聲音。

    那個人就是伊集院。

    去醫局報到，在門口匆匆一瞥，一臉青澀模樣的實習醫生經過自己面前，他終於見到伊集院是誰。

    跟在木原身旁的小個子青年，在樓梯間被他抓住，厚重的中分瀏海蓋住前額，稚嫩的臉龐讓人以為還是醫學生。在眼鏡遮蓋下是一雙卑弱的眼睛，對他說話時始終低著頭，眼神卻掩不住絕望。

    當初擅自闖進手術室是為了救治患者，也順便教導那名實習醫生知道什麼才是身為醫生該有的正確心態，沒想到就此之後，兩人開始有了交集。

    第一個一起值夜勤的夜晚，馬上就遇到有患者需要動闌尾炎手術。不否認在承接手術的過程中，自己是帶了點惡戲的意味把伊集院推上手術主刀位置；而伊集院也很直接地表現出對他的反感，看起來一副文弱的樣子，骨子裡倒是有著不服輸的倔強。

    經驗尚淺的實習醫生，拿著手術刀手都在發抖，要怎麼下刀只全憑對課本的印象；經驗不足，技術生澀，態度卻相當認真，雖然最後是靠他的提點才順利完成手術，卻也引起他的注意。

    所謂人才，就是適才所用，即使是實習醫生，也有可取之處。技術要靠磨練，心態則取決於個人；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只有自己能造就。在急診室外面時他要伊集院跟上來，伊集院真的跟隨他進入手術室，在那個時候，他相信這個小實習醫生是可以栽培的。

    也許是憤世嫉俗久了，踏進明真這棟白色巨塔後，到處都看不順眼，裡頭的氣氛讓他很不舒服。直到他遇見伊集院，知道這個地方還有一個實習醫生會因為生命即將逝去感到悲傷害怕，內心還有良知的存在，所以他可以信任伊集院。

    那小子還沒回來，應該沒事吧，剛剛他都說了這麼多，伊集院應該能想開才是。

    朝田才剛這麼想，他就聽到腳步拖地的聲音由門外慢慢接近過來。

    緩慢的腳步聲顯得沉重，慢慢地靠近，最後在附近停止。辦公椅的滑輪滾動出聲，沙沙聲是衣物與椅背摩擦發出的聲音，物體在椅座上壓出吱嘎聲響。

    幽幽傳來一聲疲憊的嘆息，莫名揪緊了朝田的心臟。

    朝田張開眼睛，他認得這是伊集院發出的嘆息聲，這更令他難以安枕。他沒辦法再繼續躺下去，他甚至聽見心裡有個聲音叫自己要給伊集院做點什麼給予安慰才好；朝田對於這樣的自己頗為無奈，但是他抗拒不了內心的指令，索性起身離開沙發。

    朝田走到飲水機旁邊，拿起紙杯熟練地泡起咖啡，而這杯咖啡並不是要給自己。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今天晚上為了一個小實習醫生心神不寧，他對自己怪異失常的行徑感到相當不解。

    熱騰騰的咖啡泡好了，朝田直接端起來走到伊集院身旁，他看到伊集院的臉龐上堆滿倦容，整個人相當消沉。方才的手術對這小子的震撼太大了吧，朝田心想，隨後他將手上的咖啡輕輕地擺在伊集院的面前。

    喝點熱的東西，應該可以讓心情舒緩一點吧，該說的他都說了，接下來就看伊集院自己要怎麼走出陰霾。

    將咖啡送出去後，朝田默默回到沙發上躺好，他發出一個滿足的嘆息，並且闔上眼睛。他覺得心裡舒坦多了，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讓哽在內心的難受感消失，感覺心平靜下來，可以入眠了。

    他竟然會這麼在意伊集院。是因為伊集院還在難過，讓他起了憐憫之心嗎？

    他真搞不懂自己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伊集院愣愣盯著擺在面前的紙杯。

    咖啡香飄散四溢，上面還冒著白煙，很明顯是剛泡好的；而泡這杯咖啡給自己的人竟然是朝田醫生，這是他的幻覺嗎？

    不，不是幻覺，他聞的到氣味，碰觸到杯子是真的存在，指尖更傳來熱熱的溫度，醫局裡就只有他跟朝田兩個人而已，咖啡真的是朝田泡好端來給他的。

    朝田醫生竟然為他做這種事，他真是受寵若驚。

    明明朝田醫生是個不好相處的人，看起來很高傲，性情冷淡，做事總是不照常規，又喜歡管閒事；總而言之是個麻煩製造者。

    可是這個男人不是沒有溫柔的一面，在夜勤空檔時，他見過朝田去佐佐木太太的病房內陪她說話，替她按摩減輕抗癌藥劑的副作用。

    又好比像現在，泡了杯熱咖啡給他。

    『他很優秀喔，至少比你優秀。』

    朝田醫生對權藤醫生說這句話的心態是認真的嗎？

    明明患者的情況相當緊迫，卻毫不猶豫地選他做為助手。當朝田要他跟著去動手術時，眼神就跟嘴裡說的話一樣，告訴他：就是你了，快點過來幫忙！

    那種眼神，叫做信任。

    任誰都瞧不起的自己，卻受到朝田的重用。

    即使犯了錯，朝田卻一句責難的話也沒有，寬厚的包容。

    雖然送來咖啡後沒說一句話，但他感受到朝田的溫柔。

    小心地端起杯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地啜飲，伊集院品嚐出這杯咖啡多了一種絕妙的味道，他無法具體的形容，那是他從未嘗過的特殊風味。

    「呼…」伊集院吐了口氣，喝完手上的咖啡後，原本難過的心情好轉許多。

    「謝謝你，朝田醫生。」他轉過身，向躺在沙發上的朝田輕聲道謝。雖然平常總是保持距離，但這一次他是真心誠意的感謝朝田對他的關心。可是… 

    朝田龍太郎…朝田醫生，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他真是搞不懂。

    伊集院看見朝田已經用雜誌蓋住臉在休息了，這個男人無論白天黑夜都是這副慵懶的德性，與其他坐在辦公桌前襯衫筆挺的醫局員相較起來顯得相當突兀。伊集院知道自己並不喜歡朝田這種散漫的模樣，他認為朝田一點醫生的樣子都沒有。

    現在他的眼裡映著朝田一如往常的睡相，回想方才這個男人是如何對待自己，他的心底有一股暖流慢慢湧了出來…

(TBC…) 

    副標題…嗯，看起來很眼熟。

    一直蠻想寫這個點，這次更新的部分是在朝田替外國傷患動完手術後的故事。我把這篇設定為「有你在身邊」的楔子，然而寫作的形式則是番外篇，因為是正文完成後再寫的關係，我想多寫一點朝田和伊集院的故事，把整個故事多充實一些。

    第一次聽到I See You這句話，是在電影阿凡達裡，這句話也有「我看見真正的你」的意思；就是因為看見彼此真正的模樣，進而互相吸引，漸漸地接近對方，想接觸對方，甚至交往、在一起；朝田與伊集院的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

    題外話，長榮航空請金城武拍的廣告，質感真的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