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明月清風

    朝田小心翼翼的把伊集院放到平常被他佔用的沙發上，伊集院整張臉脹紅，他的眼睛半睜著望了朝田一眼，很快又閉上了。

    不行了，頭真的好暈。伊集院難受的吐著氣，他終於知道酒喝多了原來是這麼難受，要是剛才好好保持理智就好了。

    「好好躺著休息。」朝田叮嚀道，他抓起伊集院的手按住手腕，發現伊集院的脈搏稍快。

    「是…」伊集院虛弱著回應。

   抱歉，這一次是我的錯，朝田在心裡對著伊集院道歉。酒精正在伊集院體內揮發，讓伊集院難受，朝田看著他的模樣，一點喝酒的心思都沒有，他現在更想把禍因摔個粉碎。罪惡的酒，他是該徹底把它戒了，他現在可是醫院裡拯救人命的醫生啊，怎能恣意放縱自己；他不該把那東西偷渡進來，最後害伊集院受罪，要是被其他人撞見，伊集院豈不是也會被他連累受罪。

    他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要去戲弄伊集院？這一點都不像是他會做的事。要是方才自己能考慮多一些，伊集院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朝田嘆了口氣，他回到座位把酒瓶拎了走出去，到廁所把剩下的酒液全部倒進洗手台裡，玻璃瓶則是扔到回收垃圾桶。他接著又到護理站跟值班護士要了毛巾用水沾溼後拿回醫局。

    伊集院似乎睡著了，雙頰依然酡紅，朝田替伊集院將眼鏡拿了下來並替他擦臉，接著將毛巾摺成小長方形敷在伊集院的額頭上。

    朝田聽著伊集院的呼吸聲，比起醒著的時候平穩多了，他也稍稍放心；剛剛伊集院又是吐又是頭暈，他真的很擔心。那種擔心不是醫生對於病患的擔心，而是他自己對伊集院的擔憂。正式進入醫局後，和伊集院相處的時間多了，他逐漸習慣身邊有伊集院在，手術也好值班也好，只要他一聲呼喚，伊集院就會跟著他走。

    朝田知道，當初因為擅自闖進手術室救治傷患，加藤為了按捺醫局裡出現不滿的聲音，所以安排他和伊集院值班。實習醫生要值班是很正常的事，他自己也是過來人。記得第一次值班時，伊集院很怕他。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擅自收下國外傷患那一次，手術結束後伊集院在更衣室裡拼命向他道歉，伊集院的眼裡盡是自責，身上還在發抖，他看著他脆弱的樣子實在不忍心，只好寬慰幾句。進了手術室，身上就背負著一條生命的存滅，唯有懷著責任心的人，才會覺得害怕。失敗、犯錯都沒關係，依然可以從中學習到寶貴的經驗；面對生命沒有人不害怕，所以必須更嚴格磨練自己，不停的學習再學習增強自己的實力，繼續對向自己求援的人伸出援手，讓自己盡全力而不留遺憾。他是這麼告訴伊集院，他相信伊集院會聽進他的話。

    伊集院已經當了一年的實習醫生，手術經驗卻相當貧乏，尤其是醫局裡令人搖頭的不良風氣，加上那個沒什麼用處的指導醫師，要學到東西難上加難。只要有人願意指引，伊集院會非常努力學習，當初公然給木原難看的那場手術，他看的出伊集院渴望學習的心情，所以第一次兩人一起值班，他故意丟了課題要伊集院自己去完成。

    他相信伊集院的心裡存著向患者伸出援手的善良，所以他願意成為指引的人，只要有機會，他會給伊集院學習的空間。

    人一旦孤單久了，加上失去人生目標，心就變冷了；如今他重新找到挑戰的目標，心也開始慢慢恢復溫度。雖然伊集院不怎麼和他親近，又是被強迫性的跟著他，但他越來越喜歡有這麼一個小實習醫生在身邊；他尤其喜歡伊集院率真的一面，無論是陪著癌末的老太太聊天，或是毫不矯飾的表達出對他的反感，伊集院毫無心機的個性，相處起來格外輕鬆，而且這小子連說謊的技巧都很爛。

    就讓伊集院睡吧，今晚的夜勤他全扛下了，這是他一手造出來的錯。

    「不要…走…」

    一句微弱的呢喃，讓原本轉身要回座位去的朝田瞬間停止動作。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朝田忽然感覺到有人抓住了白袍的一角；同時，也在他的心頭揪了一把。

    心，正莫名的疼痛著。

    伊集院醒了嗎？朝田回頭，只見原本睡著的伊集院半睜開眼睛，那雙眼睛充滿哀求的望著他，像是要哭了。

    「現在是值班時間，我不會走。」朝田用著柔和的口吻說道，伊集院的模樣看上去無比脆弱，讓他失去平常的冷調，他回到沙發旁蹲下守著。面對伊集院，他似乎越變越溫柔了。

    伊集院眨了眨眼睛，「朝田醫生，你討厭我嗎？」

    「你在說什麼？」朝田皺著眉，他不明白伊集院怎麼忽然說出這種話。

    「朝田醫生…真的好厲害呢，不但可以把重傷的人救活，甚至還敢去干涉內科用藥，我看見了喔，那個對佐佐木太太亂用藥的敗類被你嚇得腿都軟了，好好笑喔…」哈、哈哈，伊集院發出幾聲乾笑。然而看在朝田眼裡，他的心裡只浮現一個念頭—伊集院醉了，因為這種話平時根本不可能從伊集院嘴裡說出來。

    「教授…和內科的人一定氣死了吧，想像他們氣歪的臉，真是大快人心…活該！」伊集院的臉是笑著的，但朝田卻查覺他的神色充斥一股濃濃的悲哀。

    「這種事…只有朝田醫生做得到喔…這間醫院裡的人都是惡魔！見死不救！還把癌末病人趕出院，他們算什麼醫生！」

    「伊集院，你太大聲了。」聽見伊集院怒吼出聲，朝田聽在耳裡驀地感到心驚。

    「哈哈，有什麼關係，這裡就只有我們啊，我說的不是事實嗎？」伊集院發出輕笑，聽起來卻像是在哭，朝田越看越覺得憂心。用這種方式告解，而且對象還是他，伊集院心裡到底累積了多少壓力。

    「我…好累、好沒用啊，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做壞事，佐佐木太太的事也一樣，我竟然還說那是家屬的選擇，我其實…也是個混蛋！」兩行淚，自伊集院的眼角流下來。

    「那不是你的錯。」朝田忍不住安慰道。他實在不忍心看到伊集院這個樣子，這個瘦小身軀背負的壓力似乎到達極限了，伊集院是不是身邊都沒有人可以聽他傾訴。伊集院平常總是與他保持距離，醉後卻對他掏心，他該感到欣慰嗎？

    伊集院繼續說著，他的聲音哽咽起來：「佐佐木太太可以離開這裡我好高興，可是…我覺得好孤單…」

    「伊集院，這裡還有病患需要你。」

    「這裡的人…都在欺負我，他們從來沒把我放在眼裡，反正…我只是個…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實習醫生…」

    「不准這麼說！」聽見伊集院貶低自己，朝田的口氣嚴肅起來，伊集院的眼裡盡是絕望，就跟他到明真的第一天他在樓梯轉角拉住伊集院時，伊集院對他說病患根本無法被救活時的神情一模一樣；這是他最不想看見的自暴自棄。

    這個小子，實在是讓他很心疼。

    「朝田醫生，只有你是好人，願意讓我跟著你當助手，還教我好多技術，可是…我好害怕，你其實不喜歡我…」伊集院開始發出啜泣，他一邊哭一邊說著，水光瀅瀅的雙眸望著朝田，盡是哀淒。

    朝田不禁嘆了口氣，「伊集院，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伊集院一哭，他的心臟也開始抽痛，這是他許久未感受過的痛楚。

    「朝田醫生，你不要走好不好，要是你離開，我又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嗚…伊集院哭了起來，低低的哭聲迴盪在整間醫局裡，而朝田這時發現，伊集院的手一直抓著他的衣擺不放。就像是迷路的小孩，緊緊抓住唯一在身邊陪伴的人，害怕他走掉，害怕自己被丟下。

    他的胸口抽痛得好厲害，伊集院臉上的無助，觸動他又回想起剛回國的那段日子。被醫界驅逐的他走投無路，明明有能力卻無處發揮，連一般地區醫院都不錄用他。他變得心灰意冷，開始頹廢過日子，生活裡只剩下酒精與數不清次數的一夜情，原本要用來救助患者的力量，卻只能發洩在一個又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身上，既荒謬又悲哀。若不是還有美紀的關心，只怕朝田龍太郎這個人早已不存在於世上。

    看來伊集院一直以來都很孤單，身為實習醫生對制度無力抵抗，所以只能對著無意識病患傾吐苦悶的心情。伊集院身邊需要一個可以信任的同伴，雖然伊集院醉了，但是伊集院呼喚的人是他，或許伊集院心裡其實是信任他的。

    當初決定進來是對的，明真裡除了患者，還有一個小實習醫生需要他幫忙拉一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在這裡一直待下去，但至少在答應加藤的事情完成以前他不會離開。現在的伊集院需要他，他想給他一些溫暖，讓伊集院不再哭泣。

    「伊集院，你不是只有一個人。」朝田說著，他解開那隻緊抓衣擺的手並把伊集院扶坐起來；朝田在伊集院的身邊坐了下來，伸出手臂摟住伊集院的肩輕輕抱著他，他讓伊集院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在這裡，我就在你身邊，以後你不會是孤單一人。」口氣之溫柔，連朝田自己也感到有點訝異。印象中，除了唯一那已逝去的手足和在戰地中受傷哭泣的孩子，他不記得還有對誰這麼做過。

    「朝田醫生…真的不討厭我嗎？」伊集院的聲音裡帶著鼻音，靠在朝田身前的他仰起臉凝視著朝田的雙眼。

    「你是個好孩子，比醫局裡任何人都要優秀。」朝田回應道，如此近距離靠近讓他愛憐的拭去伊集院臉上的淚痕。

    「謝謝你，朝田醫生…」伊集院再次流下眼淚，他再也忍不住依賴在朝田懷裡發出嗚嗚的哭聲；朝田只是沉默，任憑伊集院依靠在他身上哭泣，他又把他抱緊了一點。哭不是件壞事，伊集院能因此好過一點就夠了。

    朝田抱著伊集院，他的思緒回到初次踏進明真這棟白色巨塔裡，他無意間在廁所裡聽見一個哽咽的聲音。『要習慣，一定要習慣才行。』那是一個強迫性的自言自語，他記得那個聲音的主人叫伊集院。好像是在那個時候，伊集院的名字就進駐到心裡去了。

    原本以為醫局已經爛到無藥可救的地步，可是他卻意外發現裡頭還有一棵尚未遭到汙染的幼苗懷著良心在汙泥裡奮力想成長。

    在明真第一個當他助手幫忙動手術的人是伊集院，第一個和他一起工作的人也是伊集院；當他槓上ER的人堅持收下病患，伊集院回應了他的叫喚和他一起進入手術室。雖然畏懼其他醫生的權力，也知道是不合規矩，當他一聲令下，伊集院瘦小的身影就會跟上來；伊集院會害怕，對自己的技術沒自信，但是只要給予一點鼓勵，伊集院表現得比任何人都好。

    善良是伊集院的優點，他看的出伊集院身上有著想拯救患者的熱情，然而在腐敗的醫局環境裡，這個優點會讓伊集院受盡折磨，活在良心的鞭笞下。所以伊集院才會這麼痛苦。

    身為實習醫生，只能以指導醫師唯命是從，跟著木原那種人是伊集院的不幸，他還記得第一次到醫局時，就聽見木原正用一堆亂七八糟歪理對著伊集院訓話。對於被指派到那種人手下實習，伊集院也很無奈吧。

    不過，如果伊集院想依賴他，他非常樂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