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明月清風

    伊集院睜開眼睛時，他覺得身體變得有些熱。

    他的額頭在冒汗，身上也是，體溫正在降下來；藥物再加上充分保暖，讓發燒的症狀開始逐漸減輕。不過，他的身體仍然感到痠痛，喉嚨也是，光是嚥下一口唾液，感覺就像刀割一樣。

    伊集院拿下敷在額頭上的毛巾，他不用想也知道這是誰為他放在額頭上幫助降溫，除了自己，家裡也只有那個人在而已。想起那個男人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的心裡有股難以言喻的感動讓心臟變得脹鼓鼓的，讓他又想要掉眼淚。

    這種感覺就好像之前在ER替一名肝臟破裂的外國傷患動手術時，患者的腹腔不停出血，他因為害怕自己的疏失就要害死患者而心慌，朝田安撫他冷靜下來找傷口，那雙向來霸氣的眼眸對他流露出毫無疑慮的堅定，並且對他說—

    如果是你，就一定辦的到。(おまえなら　できる)

    那句話無疑是對他的救贖。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那種話，從來沒有人用那樣充滿信任的眼神看著他，即使他犯了錯，朝田卻不在意，依然相信他繼續擔任助手一起救治患者。在手術結束後，他不停向朝田道歉，朝田並沒有責罵他，反而對他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將他從自責的漩渦中拉了出來。能對他這麼寬容，只有朝田醫生做的到。

    今天的手術，他是用意志力拼命撐著，手術之前就已經排定，朝田選了他當助手。雖然他做的還是不夠好，朝田仍然肯用他，讓他感覺自己是被需要的。只要待在朝田醫生的身邊，他就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那個男人指導他的態度時而嚴厲，時而溫和，他發現自己正在改變，除了臨床經驗的增加，他可以在朝田面前表現的越來越有自信，不再像動盲腸炎手術時畏縮慌張；朝田總是不吝給予他肯定與鼓勵，這讓他更有信心，他發現自己可以辦到許多以前他認為辦不到的事，原來他這個實習醫生還是有用處的。每當手術結束後，朝田對他嘉許的眼神，他就像是個得到獎品的小學生，心裡開心極了。

    朝田醫生對他很好，真的很好。

    朝田醫生，還在家裡嗎？

    「呼…呼…」

    伊集院聽見了不屬於自己的規律呼吸聲，那聲音離他很近。當他轉頭往旁邊看，只見朝田就守在一旁，坐在地上，低著頭正入寐。

    伊集院驀地臉一熱，他翻過身呈側躺姿勢，他凝視著朝田睡著的模樣。平常朝田那張臉總是沒什麼表情冷冰冰的，睡著之後就變得鬆懈，看起來容易親近許多，他看在眼裡有種很奇妙的感觸。

    無論他或是朝田，脫下醫師白袍後外表就是個平凡人；現在他們之間沒有什麼距離，那張睡顏散發一股莫名的吸引力，讓他不想移開視線。

    這個男人是會笑的，他看過，雖然很罕見，但他真的見過朝田對他笑的樣子。

    至於自己，他笑不出來。除了面對前輩不得不陪笑臉。

    對於身為醫生這件事，他只覺得很沉重。心裡有許許多多的無可奈何，很多事就算看不過去也沒用，因為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實習醫生。

    醫生的天職就是應該救死扶傷，當初他抱著美好的憧憬進入大學醫院成為實習醫生，他想像著跟在前輩身旁學習、被指導，想像自己如何替病人看診、替病人動手術的模樣；然而在進入醫局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想法實在太天真。

    所謂的醫生，只不過是用來出賣自己的靈魂以得到金錢與地位的身分代名詞，只要有利可圖，即使犧牲患者也無所謂；尤其教授掌握著生殺大權，無論是醫師或患者，只要一句話，就決定了他們未來的命運。

    在大學醫院裡，為了保住自己的生路，他硬逼自己接受所有的不合理，指導醫師說什麼做什麼，他就是跟著看跟著聽不能違抗，更別提其他主治醫師甚至教授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醜事，他只能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即使心裡清楚，他卻無法去阻止，因為自己實在太渺小了。

    他的心裡很苦，但是沒有人可以聽他傾訴，他這個實習醫生只能跟在指導醫生後面唯唯諾諾，連護士都看不起他；最後，他就像是瘋了一樣跑到無意識病患的病房裡對著他們自言自語。

    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熱情，每每看到受病痛折磨的患者，他好想伸出援手。然而在他面前有指導醫師阻擋，甚至還有其他主治醫師以及教授，他根本沒有力量去對抗他們，那一個個被迫調職的醫師清清楚楚警告他違逆的下場，就像在對他說：為了往後著想，他必須選擇明哲保身，面對種種的不堪他得全數默默吞下，只要乖乖聽從指導醫師的命令就行了。

    大學醫院的制度是一條殘酷的食物鏈，實習醫生是最底層的低級生物，只能任人宰割。他就像隻小螞蟻，醫局裡任何一個醫師都能對付他，教授甚至只要將他輕輕一捏，他就會從此從醫界裡消失。他終於知道，想要在醫局待下去，就必須讓自己變得冷血，罪惡感是不能有的。

    可是他好痛苦，良知不斷鞭笞他的內心，要他無視那些弱勢的患者，太難了。

    直到朝田龍太郎這個人出現了。

    在樓梯轉角將他拉住、被他認為是猖狂無知的男人，在進入手術室後，展現出另一種驚人的面貌。

    「朝田醫生…」伊集院用氣音小小聲說著，深怕自己擾醒正在熟睡的朝田。

    「我…很羨慕你。」心底，湧出了一股酸楚，他沒有朝田的膽識，也沒有朝田如神之手般的技術，但是—「我也好想…成為一個像你一樣勇敢的好醫生。」

   『聽好了實習醫生，這世上不存在死了也無所謂的患者。』

    第一次和朝田一起動手術，是朝田擅自闖進手術室，公然在他的指導醫師面前插手患者的治療，朝田將手伸進心跳停止的少年的胸腔，找出心肌上破裂的傷口。朝田修長的手指握住已經停止活動的心臟，開始進行按摩，同時用著低沉而慎重的口吻，教導他心臟按摩的訣竅。那個時候，他看著朝田的手在按壓少年的心臟，試圖救回少年的生命，他感覺朝田的手同時也握住了他的心臟，開始溫柔地按壓。

    當少年恢復心跳，他瞪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議，面對眼前突然站上主刀醫師位置的陌生人他由衷感到佩服，他從來沒見過如此大膽而厲害的手法。

    後來，朝田正式進入醫局，他被迫和朝田一起值班。朝田逼著他替患者動盲腸炎手術、越權收下外國患者時朝田要他一起進手術室、以及插手胸腔內科的藥物試驗，他暗自將朝田視為麻煩製造者，要自己離這種人遠遠的。

    但如果真的要把彼此的界線畫清，不想惹麻煩上身，他大可以無視朝田的命令拒絕協助，甚至故意裝作沒聽見沒看見逃走，但是他都沒有那麼做。

    只要朝田一聲令下，他就會跟隨著那寬闊的背影。雖然朝田的做為老是在挑釁其他主治醫師，但他的內心認同朝田的行為，盡心竭力拯救受苦的患者，那才是一個真正的醫生。

    朝田醫生能為這個封建的環境帶來改變嗎？

    他不知道。

    但是他知道，和朝田共事的這些日子，將會成為他人生中最珍貴的回憶，他會永遠記得有個強悍的大醫生願意看重他、信任他，要他這雙弱小的手跟著一起救治患者；那張從來不苟言笑的臉，願意對他露出微笑。

    「朝田醫生，我喜歡你。」

    這是他真正的心意，可是他沒有勇氣當面說，只敢趁著現在朝田睡著時坦承。

    「我…其實一直都很喜歡你，朝田醫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