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冰箱裡面空蕩蕩,伊集院漠然關上門,決定外出。
自從那個男人出國以後,他就很少下廚做飯了,冰箱內儲存的食材越來越少,罐裝酒類佔據的空間越來越多,他忘記最後一罐啤酒已經在昨晚喝掉了。
他沒有食慾,只想喝酒,可是家裡太安靜了,孤伶伶一個人喝酒太淒涼,他不喜歡。
「去『緣』吧。」伊集院自言自語。
老闆說,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店是他和妻子的夢想,而他們的夢想是聚集許多緣分才能順利實現,所以將食堂取名為「緣」。他時常去老闆的店裡吃飯,親切和善的老闆夫婦總是熱情地招呼他;他很喜歡店裡的氣氛,坐在店內暫時不覺得孤獨。
「歡迎光臨!」
伊集院一踏進店門便聽見爽朗的招呼聲,老闆將剛做好的菜餚送到顧客桌上之後隨即去迎接客人。
「晚安,伊集院醫生。」老闆帶著笑容說道。
「老闆你好。」伊集院回應道,老闆溫煦的笑臉,宛如穿透烏雲那一縷陽光。
老闆打量一下伊集院,「發生什麼事了嗎,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他關心地說道。
這麼明顯啊。伊集院自忖。「遇到一些事。」他苦笑道,忍不住發出一聲喟嘆。
「是這樣啊。」老闆擔憂地看著伊集院。
「老闆,請給我啤酒。」伊集院說。
「只要啤酒嗎?」
「是的,麻煩您了。」
「好,我等一下給你送過去。」
「謝謝老闆。」
向老闆點餐後,伊集院環視店內,裡面人聲鼎沸,各個座位都有人坐了,他選擇僅剩的角落無人座位坐下來。
心情憂鬱的嘆息著,伊集院感覺胸口像是壓了塊千斤巨石,他用幾次深呼吸來紓解窒息感。暫時放下官司的事情,能做的努力他跟律師都做了,現在他只有等待宣判日的到來。
想起明天必須回到醫院工作,伊集院感覺太陽穴隱隱作痛,鬱悶、厭惡、煩躁各種負面情緒將心臟整個束縛起來,他忽然感覺快要喘不過氣,當下伊集院想要狠狠地嘶吼來發洩滿腔忿忿不快的情緒。
「乾脆辭職吧。」伊集院自暴自棄地喃語道。
被患者家屬提起告訴的那一天,事情迅速在醫院裡傳開來。因為誤診而害死病患,他成了各個科室各個護理站所有人的討論焦點,甚至連累加藤醫生在教授會議被其他教授指責沒有確實做到監督的責任,讓醫院名聲蒙塵。
「醫生,誤診的事情,是真的嗎?」
巡房的時候,面對病患不信任的眼光,當下伊集院被狠狠刺傷。
「沒有這樣的事,請相信我。」他真誠地面對患者,想要無畏那些謠言,自己絕對沒有做出任何背叛患者的事情。
只是流言蜚語的影響,遠超過伊集院的想像。在他看見患者取消門診、要求更換主治醫師,甚至拒絕他的治療;就連急診室也拒絕他進入支援,護理師們被下令禁止與他接觸,長久以來秉持的信念,開始被侵蝕動搖。
醫院裡仍有相信他的同事,信任他的患者,那是支持他繼續付出心力的力量;然而面對惡意的來襲,即使他奮力抵抗,他的心還是受到重創。
為什麼我會遇到這種事?為什麼那些人要這樣對我?我並沒有做錯事啊!
夜深人靜的時候,伊集院從惡夢中驚醒。
他只想要好好面對患者拯救生命,從未想過爭求名利,可厄運卻降臨在自己身上,讓他成為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許多人對他譏笑嘲諷,不實的謠言沒有一天平息。一想起這些事情,伊集院流下委屈的眼淚。
他知道是誰在暗中推波助瀾。循環器內科的澤木康成,在伊集院的記憶裡,自己與這個人甚少有交集,他還在黑木醫生團隊的時候,比較常接觸的人也只有川崎醫生,雖然自己在黑木團隊的時間並不長,他與川崎醫生建立起友誼;黑木醫生去世後,在循環器內科除了藤吉醫生,就是川崎醫生與他來往最密切。
澤木這個人莫名地看他不順眼,無論在院內或是心導管室,每次澤木碰到他,從來沒有好臉色,說起話來總是語中帶刺,酸言酸語。伊集院不想理會,只是聽了就當沒聽過,平時也盡量避免跟澤木接觸。然而這一次,澤木逮到機會不放過他,抓住事情大作文章。
加藤醫生、藤吉醫生與川崎醫生再也無法忍受,多次向循環器內科教授提出抗議,川崎醫生甚至當面警告澤木要收斂自己的行為。然而經過每一次抗議與警告,澤木更是變本加厲,許多不明就裡的人聽信澤木製造的謠言,使得伊集院在醫院裡沒有一天得到安寧。
一想到醫院裡那些人醜惡的嘴臉,伊集院不禁產生逃避心理,他也會感到憤怒,曾經幾次想要反擊,可是在他思量衝動的後果之後,還是選擇忍氣吞聲;加藤醫生被其他教授刻意針對,胸部心臟外科醫局因為自己的事情整個氣氛低迷,他不想再生事端連累其他無辜的同事。
「我該怎麼做才好?」這個問題,誰可以給他答案?
此刻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自己孤獨一個人。
「讓你久等了。」
老闆帶著親切的笑容來到桌邊,伊集院看著老闆端來的東西-熱騰騰的豬排蓋飯,味噌湯,以及一大瓶玻璃瓶裝的蘋果汁和杯子。
「伊集院醫生目前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喝酒,剛好我的小姨子寄來一大箱青森的蘋果汁,喝這個對你比較好。」
伊集院愣愣地看著老闆。
「我不知道伊集院醫生遇到什麼事情,不過人就是要吃飽了才有力氣做事,這是給伊集院醫生特製的料理,希望你吃完以後可以打起精神,無論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戰勝它。」老闆對伊集院鼓勵道。
「老闆,謝謝你。」伊集院禮貌地說道。
「加油喔!」老闆對伊集院說道,他接著又快步回到廚房工作。
伊集院盯著那碗冒著熱氣的豬排蓋飯,失望地嘆氣。他非常感謝老闆關懷的心意,可是現下他只想要喝酒,除了酒,他不要別的。
「算了。」伊集院拿起筷子,夾起豬排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
人在不順遂的時候,連想要喝酒的小小心願也無法實現呢,他苦笑心忖。
將口中咀嚼過的豬排吞下,食物順著喉嚨進入食道,伊集院正要咬下第二口,方才的食物剛進到胃裡面,立刻引起一陣噁心,伊集院放下筷子摀住嘴巴,有一股酸液從胃部湧上來,沿著食道直衝而上,喉頭泛起酸苦的味道。
不停地用深呼吸紓解反胃,好一會兒後嘔吐感才緩緩消退,伊集院倒了一杯蘋果汁啜飲一口,沖掉殘留於喉嚨的苦澀,淚水忍不住掉下來。
「對不起……」眼下他真的吃不下任何食物,老闆一片好心要被他糟蹋浪費掉了。
為什麼自己這般無用,連這份體貼的心意都無法好好珍惜。伊集院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桌子上,自我厭棄的強烈情緒充斥在腦中,他無助地躲在這個偏僻角落飲泣。
好希望有人陪在身邊,好希望那個男人此刻就在自己身邊,好想要聽見那個男人低沉溫柔的聲音,可是那個男人此刻與他相隔幾萬公里遠,他們彼此聽不到,觸不到。
「啊,真的是你,你是下午那位好心的先生。」
女性嬌柔的嗓音伴隨著清甜香氣接近,伊集院抬起臉,下一秒便感覺到一股暖意挨近自己。
「你怎麼在哭呢,還好嗎?」女孩關心地問道,她主動拿出手帕替伊集院擦臉。
面對女孩的主動,伊集院錯愕一怔,在他發覺女孩太過靠近自己,甚至她柔軟的胸部就緊貼在手臂上,伊集院下意識別過臉,身體挪往另一側迴避。
「妳是誰?」伊集院反射性問道,他睨視女孩的臉,忽然想起對方就是在他下午返家時碰到被男友嫌棄的女孩。
「啊,你果然是個好人呢。」女孩輕笑道。
「妳為什麼這麼說?」聽到女孩肯定的語氣,伊集院暗自心想這個女孩也太沒有防備心。
「因為換作其他男人,他們就會直接碰我了。」女孩笑吟吟地說道,對自己的魅力相當有自信,她一雙水汪汪大眼注視著伊集院:「好心的先生你好,我叫理香,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面對女孩主動大方,伊集院漠然把臉別開,嘴唇緊閉沒有回應。女孩呼出的氣息帶有酒氣,看樣子是有幾分醉意了。
「沒想到我們會再見面呢,你也常來這裡嗎,老闆說這家店是由許多良緣聚集起來建立的,他說的沒錯呢,我在這裡又遇到你了,好心的先生。」女孩噙著笑容說道。
「老闆也跟妳說過嗎?」女孩的話語引起伊集院的注意。
「是啊,我常常來喔,跟我的男朋友一起,我跟老闆是好朋友喔!」女孩說道,她接著嘆了口氣,苦笑道:「不過,阿健跟我分手了,他愛上別的女人,嫌我不夠溫柔不夠體貼,把我趕走了。」
「是這樣啊。」伊集院聽完,他不禁嘆息。有人可以奢侈的拋棄女友另結新歡,而自己想見深愛的人一面都很困難,即使他們一直相愛。
「沒關係,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了,為他付出那麼多卻得到這樣的結果,原來我愛上的是一個壞男人,那種爛人不值得我傷心。」女孩語帶輕蔑地說道。
「下午真的很謝謝你呢,好心的先生,雖然我們並不認識,可是你幫助了我,你的手好溫暖。」女孩說起話來溫言軟語,她眼光楚楚看著伊集院:「你是個非常善良的人喔,可是,你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哭呢?」
「妳為什麼要接近我?」伊集院臉龐低垂,這個相遇是他意想不到的,女孩的聲音十分甜美,讓他原本紛亂得快要喘不過氣的情緒得到一絲安慰。
「因為,我看見你一個人很孤單。」女孩說道,她再次靠近伊集院,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地碰觸伊集院的手背,隨後將掌心覆蓋在他手上。
是嗎,即使我一個人躲在這裡,妳還是發現我的存在。這一次伊集院沒有挪動身體,任憑女孩貼近,他看著女孩的手,聞著女孩身上散發的馨香,一股暖流從女孩的柔荑淌進他的手掌、手臂,流進每一條血管裡,在心臟匯流聚集成一團溫暖,讓他心生悸動。
「你是不是碰到不好的事情呢,沒有人跟你在一起嗎?」女孩關心地問道。
「是啊,我遇到很多糟糕的事情,覺得好累。」伊集院惆悵地說道,他吸了一口氣,感到鼻頭酸澀。
「這樣啊,那麼你為什麼只有自己一個人呢?」女孩繼續問道。
「他出國了,我不想告訴他關於我的事,我不想讓他擔心。」伊集院說道,他不避諱地道出心中那個「他」。
「原來你跟我一樣,都是孤單一個人,你一定很寂寞吧。」女孩憐憫地對伊集院說道。
「我……每一天都認真的練習手術技術,認真的面對患者,只要是需要我的地方,我全力以赴盡自己所能,可是我得到的卻是被汙衊被控告,被人欺負被人羞辱。最重要的人不願意為我留下來,平時那些說需要我的人全部離棄我,他們真是無情……」說著說著,伊集院流下淚來,在女孩面前,他不吐不快。
女孩發出一聲嘆息,她傾斜身體,把頭靠在伊集院的肩膀上。「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喔,因為我也一樣被拋棄了。我每天努力工作,還要另外做兼職,只要阿健開口,他需要什麼我都給他。雖然上班很累,還被上司責罵,不過為了阿健,我可以忍耐。可是,他卻變心了,他跟別的女人在一起,說不愛我了。」她往伊集院肩膀磨蹭幾下,說道:「我們是一樣的呢,不再被重視的人需要,只剩下自己孤單一個人。」
「是啊。」伊集院悵然回應道,原來就是因為有相似的遭遇,所以他和女孩才會再次相見。
兩人沉默片刻,女孩就這樣依靠在伊集院身上,並且握住伊集院的手,而伊集院沒有避嫌,任憑女孩向他親暱地貼近。
女孩發出一聲喟嘆,「好心的先生,我喜歡你。」
「咦?」面對女孩突如其來的告白,伊集院不禁一愣。
女孩接著說道:「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喜歡你,你可以喜歡我嗎?」
「不,我不能……」伊集院囁嚅地拒絕道,即使戀人沒能留在身邊,可他依然不願意去接觸其他對象,他不想背叛那個男人。
「一個人孤伶伶的夜晚,很冷,很寂寞,對吧。」女孩抬起頭,在伊集院耳邊低語道,「我孤單一個人,你也是孤單一個人,不過,只要兩個人靠在一起,就不會覺得冷了。」
「不行,我……」伊集院搖搖頭,面對眼前的誘惑,他奮力抵抗。
「我們都是被拋棄的人,無論是我的阿健,還是你喜歡的那個人,他們都不想留在我們身邊。」女孩說道。
伊集院倏地一怔,女孩的話語直接撕扯他在內心設下的防線,露出被強迫封鎖起來的負面意念。
「既然他們都不要我們了,我們在一起也跟他們無關,不是嗎?」女孩說。
伊集院看著女孩,腦中那一線理智被不斷地拉扯,內心陷入交戰。認同女孩言論的那一邊,認為自己確實被捨棄,男人不顧他的心情堅持出國,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他只是男人暫時用來填補寂寞的床伴,不需要了就將他拋下,自命清高的離去。
反對女孩言論的那一邊,勸說自己不能被迷惑,這麼多年的堅持不就是因為男人是真心愛護自己,那個男人十分重視彼此之間的感情,即使自己背棄團隊說了重話,男人卻從未放棄,相信他總有一日會回歸;選擇離開是因為有更需要男人的地方在求救,男人無法忽視那裡的患者,待男人完成任務,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他是男人唯一的歸宿。
到底哪一邊才是正確的?伊集院心情沉重地搖搖頭,思緒越來越混亂,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在意那些負面想法。肩上背負著與患者家屬打官司的壓力,長時間承受其他科室刻意針對的惡意,想反擊卻擔憂牽累同事的無力,獨自承受一切無處宣洩的孤寂,成全那個男人的理想而獨自忍受心酸苦楚,為什麼他必須活得這麼累這麼不堪,他可以自私一點,對自己好一點嗎?
「好心的先生,拜託你了,請你……救救我。」女孩輕聲說道,悲傷的口吻訴說著自己深沉的痛苦,向伊集院求救。
伊集院感覺心被重重一擊。
女孩淚光瑩瑩,她柔軟的手不停地發顫,一雙眼眸盛滿哀傷凝睇著他。想到自己的遭遇跟處境,再看到女孩脆弱無助的模樣,彼此的身影彷彿重疊在一起,伊集院雙手忍不住攥緊成拳。
那道拼命堅守的防線,崩潰了。
救救我,這句話,亦是他想要對身在遠方的戀人傳遞的求救訊息。
小龍,對你而言,我到底算什麼?
深切的思念蒙上一道陰影,想起這些年來聚少離多,想起昔日自己請求男人一起同行卻被拒絕,想起那個男人獨自離去的背影,陰沉的怒氣隨之成形,開始侵蝕悲傷無助的心。
你說我對你很重要,你說你需要我,但是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人在哪裡!伊集院聽見自己內心的憤怒,以及陌生的、名為「恨」的情緒無聲無息地滋長,兩者相互伴合逐漸蔓延開來。
不只是那個男人,醫院也一樣,多年來的努力只求問心無愧,認真拯救生命最後得到的卻是任人踐踏的下場,他痛恨那些蔑視他的人,痛恨把失去親人的哀痛發洩在他身上的患者家屬;他盡全力搶救的病患沒有遵照醫囑,最後舊疾復發不幸殞命,這不是他的錯,那些人憑什麼控告他有過失害死患者!
兩行清淚自伊集院的眼角流下,這些日子承受的汙辱、委屈、恐懼與孤寂,所有負面情緒全數聚集攏合,化為淚水沾濕衣衫。
「好心的先生,我需要你。」女孩模樣楚楚可憐,她的眼眶滿溢淚水,睜著汪汪淚眼對伊集院說道:「只要一個晚上就好,請你愛我,好嗎?」
「好。」看見女孩的眼淚,伊集院回應了。他的遭遇,只有身邊這個女孩能夠理解;他的痛苦,只有眼前這個的女孩能夠體會,孤枕而眠的夜晚太寒冷了,那種寂寞冷清的滋味,實在太苦澀。
女孩得到伊集院的回應後感激地笑了。
女孩緩緩站起身。「我們走吧。」這一次,換她對伊集院伸出手。
「嗯。」伊集院對女孩回應道,他拿出兩張千圓鈔票壓在玻璃瓶下面,隨後便跟著女孩走出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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